蒂摩爾古傳薪集:用排灣身體在唱歌
「自然其實是需要訓練的,以前老人家唱歌很自然,但我們現在不會唱,反而要回頭去不自然地練習古謠、訓練身體。」
「自然其實是需要訓練的,以前老人家唱歌很自然,但我們現在不會唱,反而要回頭去不自然地練習古謠、訓練身體。」
走進三地門鄉(排灣語: Timur)的沙滔舞琉璃藝術空間,穿過琳琅滿目的原住民服飾、器具與琉璃珠,迎面而來大面落地玻璃,望去是打著展覽燈光、三面白牆、空無一物的排練室——這是蒂摩爾古薪舞集(以下簡稱蒂摩爾)醞釀每支舞作的基地。蒂摩爾於 2006年創團,由姊姊路之.瑪迪霖( Ljuzem Madiljin)擔任藝術總監、弟弟巴魯.瑪迪霖( Baru Madiljin)擔任舞蹈總監與編舞家,持續以排灣族文化作為當代舞蹈的創作主體,透過匯聚排灣族群文化、歷史與生活底蘊的古謠帶動舞作身姿,成為「排灣身體/蒂摩爾身體」,一種不同於西方當代舞蹈傳統的身體。
學習自然的排灣身體與歌唱
「光用講的你可能很難了解,我們做給你看。」路之、巴魯與舞者牽起手,開始「蒂摩爾身體技巧」的例行練習。古謠清亮的聲音從舞者的身體裡竄出來,在排練室裡震動,長成一株參天的古樹,隨著呼吸的風緩緩搖擺。接著眾人的和聲成為一片森林,有溪流從腳邊穿過,有樹葉捲上天空又隨之飄落,有動物濕潤的眼睛,炯炯地看向遠方深處。那是亙古的記憶,隨著共鳴來到這裡,沒有時間會流逝,只有呼吸起伏其中。輕快的呼吸、沉重的呼吸組成聲線,身體乘著聲線擺動,讓使用身體成為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接著聲線簡化成呼吸,將律動化為元素、成為材料,讓身體帶著文化成為抵達當代的橋樑。
從小在屏東縣三地門鄉的地磨兒部落長大,路之與巴魯姊弟倆常常能聽見老人家唱古謠,不過從外地讀書、工作回來之後,卻發現這樣的聲音慢慢在消失,「好像應該要被留下來。」所以當舞團成立要開始創作的時候,心中便開始出現疑問與思考:「難道還要和大家一樣,再做一個新的西方現代舞嗎?」尤其東方人的身體條件與西方人不同,不如開創更適合「排灣身體」的新舞蹈,還能在其中延續、保留傳統。但,什麼是排灣身體?
八八風災剛過,路之在看部落活動跳勇士舞的時候發現,「怎麼大家都不會跳了?以前老人家跳得像飛、又很會唱,超厲害的!這個東西怎麼可以消失?」不顧部落裡對於「女生怎麼可以跳勇士舞」的質疑,她身體力行地學習、耐心誠意地溝通,用行動證明傳承的迫切與重要。學習勇士舞更是巴魯意識到排灣身體的重要契機:「穿族服跳勇士舞時很傳統,但是脫掉族服時又是好當代的身體,同樣的動作,充滿了未來感與生命力,又很有生活感,」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似乎找到可以走的路。」
從勇士舞裡提煉出訓練方法「蒂摩爾身體技巧」,使長年學習西方舞蹈的身體慣性,能慢慢地循著傳統文化的脈絡,讓飛在空中的手腳接地。而舞動的源頭來自古謠,如身體的動能來自呼吸,「一定要透過聲線導引身體。」所以,成為蒂摩爾身體、排灣身體首要就是學習古謠。「自然其實是需要訓練的,以前老人家唱歌很自然,但我們現在不會唱,反而要回頭去不自然地練習古謠、訓練身體。因為以前是生活,現在不是,必須先刻意地學習,再重新放進生活,目的有點不同。我們有目的性地把傳統的身體律動,慢慢轉化為融入當代舞蹈創作的起始點。」
與節拍精準的西方音樂、舞蹈不同,古謠的律動是呼吸,身體在一呼一吸之間起伏,下沉或上抬;蹲蜷或跳躍,讓觀者搭上舞者的呼吸,融入震動,產生共鳴,這之間沒有任何隔閡。巴魯說起在法國演出時:「一位視障的朋友告訴我:『聽你們的古謠、聽你們的呼吸、踩踏,有時候你們的汗水會潑在我們身上,我可以想像一種畫面,我很享受。』他可以感受我們的文化。這也一直是我們想做的,去打破很多不同的框架。」不喜歡被稱為「原住民」舞團,舞作內容也從不設限,巴魯希望能打破身分界線,讓觀眾只因為想感受獨特的身體語彙而來。如近期作品《kemeljang.知!所以?》融入手語,拆解聽障者「特殊」、「少數」的局限,讓他們也能透過動作領會、聆聽身體的聲音。
當生生不息的古謠融入當代生活
藝術帶來的感受沒有國界,但部落之間卻因歷史、環境、生活方式不同而生長出個性迥異的古謠。「唱歌的方式不一樣,聲線不一樣,是完全不同的身體律動。」路之聊起到屏東縣牡丹鄉採集排灣古謠的經驗,「他們接近海邊、接近阿美族群,講話直接而高亢,聲線也是高八度;我們則是比較內斂,表達方式很不一樣。舞蹈也是,他們跳得直接又有力,我們這邊是很多蜿蜒,所以學的時候超難的。」古謠與舞蹈都不是形似則成,所以學習的時候路之與巴魯更重視與部落耆老的交流,帶入在地生活與文化的底蘊,才能真正接近精髓,「我覺得要去跳一個部落的古謠,誠意很重要。我們先練習兩個禮拜之後到部落的文化健康站去唱給老人家聽,過程中你會發現他們很開心,會指導你這樣唱對不對、高音要怎麼樣,而不是只有聽他們唱而已。他們有機會教,才是有機的交流。」
另一個困難則是古謠流失速度飛快,卻永遠也採集不完。路之分享到,「我們上周才請老人家來到舞團採集他的聲線。他唱第一首歌我們的舞者都在哭,因為是好久不見的聲音了,現在會唱的在部落裡只剩他一個。」巴魯也補充,「而且時代在變,每一年的唱法也都會有影響,我們的唱腔和老人家的唱腔不會一樣,我們也會融入當代的生活。」生生不息的古謠,在每個時代都有獨特的樣子,但若沒有傳承,一旦斷裂就很難再找回來了,「所以採集雖然是我們想要做的,但是我們更想帶動學生、年輕人在自己的部落裡策展,記錄自己的文化。如果每個部落的人都願意投入,我們會非常開心,這是我們一直想做的事。」路之說道。
創團至今,蒂摩爾始終堅持以排灣族的文化與身體作為創作主體,「雖然我們沒有辦法代表任何一個部落,但是我們希望盡可能地去接近排灣身體,有這個目標、有未來性,我們才會很想要一直走下去。」今年 4月在屏東藝術館、 9月在台北水源劇場,他們將演出新作《bulabulay mun?》,排灣身體充滿生命力的震動,還在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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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0「島嶼南方的音樂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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