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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宗龍:從泥裡出生到帶著台灣藝術走向世界

鄭宗龍:從泥裡出生到帶著台灣藝術走向世界

1973年由林懷民創辦的雲門舞集今年正式由鄭宗龍接任藝術總監,這個國際最熟悉的台灣藝術團體跨入一個全新階段。林懷民說鄭宗龍「從泥裡出生」,的確,他擅於自擺攤叫賣的兒時記憶汲取靈感,將民間文化元素轉譯為動人的舞作。他和同世代的創作夥伴要在這個土地上,甚至世界上,鬥陣浪流連。

1973 年由林懷民創辦的雲門舞集今年正式由鄭宗龍接任藝術總監,這個國際最熟悉的台灣藝術團體跨入一個全新階段。林懷民說鄭宗龍「從泥裡出生」,的確,他擅於自擺攤叫賣的兒時記憶汲取靈感,將民間文化元素轉譯為動人的舞作。他和同世代的創作夥伴要在這個土地上,甚至世界上,鬥陣浪流連。

2020 年 6 月,蟬聲鼓譟,氣溫炎熱,排練場飄著淡淡汗味,眾人練舞時出奇安靜。「我看著鋼琴現場伴奏,芭蕾老師替舞者上課,大家不戴口罩在這樣的場地練舞,每個人都像是獨特物種,就像在山上看見的鐵杉、油杉⋯⋯這是多奢侈的事!」今年正式從林懷民手中接掌雲門舞集總監的鄭宗龍說。

一年之初,新冠肺炎席捲全球,瞬間凍結表演藝術界,原訂 4 月在雲門劇場演出的《毛月亮》及海外巡演全數取消。舞者出國、隔離後,立即排練新作《定光》,以人聲模仿蟬聲、雨聲,此起彼落。音樂設計張玹此次以自然元素作曲,蒐集許多閩南語詞彙,「我必須成為他的耳朵。」

獨舞時,舞者壓低重心發出特殊叫聲,鄭宗龍蹲在板凳揚起嘴角,旁邊舞者則是靠著落地鏡忍住笑聲。「好,」排練告一段落,鄭宗龍說:「你剛才怎麼像是噎到的壁虎?」

笑聲像午後雷雨爆了開。

I. 蹲低練功,長出自己的樣子

6 月中旬疫情趨緩,雲門滿檔的行程表空了下來,總監鄭宗龍提議,全員前往合歡北峰,轉身向山裡走去。

「小時候爸爸會帶我去釣魚,我們去哈盆越嶺、福山,走到沒路的地方很害怕。」鄭宗龍嘴上說怕,但臉上帶笑,後來上了大學,跟登山社朋友上山,童年的恐懼變成了熟悉感,滿布樹根、藤蔓、竹子的中級山是他的遊樂場,當別人只求平安度過險路,「我用腳刀走、腳背走,可以練到很多平常沒用的肌肉,好像在練功。」

這天也是,常人多半攜帶水壺,但他拿著裝滿的玻璃杯到處走,到採訪室、排練場、爬樓梯,彷彿以舞者絕佳的平衡感,敬天、敬地、敬劇場。

典型的雲門舞者的一天:上午 10 點到 12 點上課,芭蕾、太極導引等,12 點到下午 2 點排練,2 點到 3 點半午餐休息,一路排練到 6 點下班。曾待過雲門舞集的自由舞者李尹櫻說,鄭宗龍不會給出現成的動作,而是發掘「你的可能性是什麼」。過去學舞,覺得腳打開、蹲低的姿勢不雅,但鄭宗龍告訴舞者,無需在意美醜。

然而開演前一週還沒定下來,舞者都急了,編舞家倒不怕開天窗。曾和雲門舞集合作的舞者許誌恒說,鄭宗龍很有耐心、從來不生氣,排練過程若有無法突破之處,就放他們去哭、去抽菸或喊叫,回到排練場或許就過了。仔細想想,這是掛著鄭宗龍名字的作品,編舞家都不怕了,舞者有什麼好怕?放心之後,就能慢慢長出自己的樣子。

在排練場,除了在一旁觀看舞者的動作是否到位,鄭宗龍有時也會親自示範指點。

II. 從雲端到泥坑,浪流連人生

雲門舞集自 1973 年由林懷民創立以來,屢登國際舞台;2002 年鄭宗龍進入雲門擔任舞者;12 年後,擔任雲門 2 藝術總監,進入全台偏鄉部落巡演;2020 年接掌雲門舞集總監。林懷民曾說,自己來自詩人和學者的家庭,「但鄭宗龍從泥裡出生,我羨慕他。」

從雲端到泥坑,這場接班其實是扎根。

鄭宗龍在艋舺長大,父母開拖鞋工廠,小孩在市場幫忙賣拖鞋,他記得只要站在攤位前面,跳舞跳到忘我,人就會聚過來。他熱愛市場周遭各形各狀的人,這些人沒有好壞的差別,卻因為他的舞而相聚。

8 歲進入舞蹈班,22 歲大學畢業後,他去雲門考試,考完去牽機車,路程不到一分鐘,竟然會腳軟。那時的他賣拖鞋、打電動、想開網咖,所以一個月沒跳舞,「那時候都在浪流連。」想到年少輕狂的日子,他自己笑了起來,「到現在還在浪流連啦!」

鄭宗龍在艋舺長大,8歲進入舞蹈班習舞,開啟自己未曾想過的舞蹈人生。

想不到他的專業舞者生涯只有四年,26 歲因傷退出。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家人擔心他經濟不穩定,他還是在腦中、在租借的場地編舞,「蹲下好,還是站著好?男的好,還是女的好?」

但年輕的他不懂編舞為何跟想像的有落差,林懷民鼓勵他,不要一邊創作一邊評論自己,不要害怕。他才明白了:「編舞要盡興,沒有好壞。」

跳舞跟他在市場攬客一樣。

在他成長的年代,在學校講閩南語會罰錢。多次與鄭宗龍合作的音樂設計柯智豪說,就算在正式場合,他們只要遠遠地喊聲「兄弟啊」,就能在人群中找到彼此。《毛月亮》主視覺設計廖小子也說,他在鄭宗龍身上看到那種土水、板模師傅「矜起來」的精神。談到廟會和陣頭,「很多人說那是醜的,但我無法討厭。」又說:「宗龍可能也為這件事掙扎過,不曉得我們成長過程的這些可以用,那是我們的武器。」

當鄭宗龍面對自己的文化,直視擁有廟會、家將、野台戲、貓狗、山河等資產的台灣文化。《十三聲》加入了嗩吶,舞者學唸張天師咒,舞評稱是「野性、誇張、魔幻,在不柔美、不和諧、不優雅中呈現出一種驚奇的美感」。有觀眾在《毛月亮》謝幕後,感動得哭著走出劇場。

那些在我們生活周遭的故事,原來值得搬上舞台,被更多人看見,創造更寬廣的視野。

給人怪、亂、狂、野感受的作品《毛月亮》,在在撩動觀眾的感官和情緒,對時代提問:我們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世代?它將走向哪裡? 

III. 把舞做好,於是生還

鄭宗龍的好友、樂評人陳德政說:「過了 40 歲,還在這個環境,其實不是成功者,而是生還者。」

而 44 歲的鄭宗龍,確定生還。

現在的鄭宗龍,跟大部分的舞者一樣有舊傷。天要下雨了,他的脊椎會知道,腳底會刺痛。這趟上高山,有人腰胯發炎、膝蓋壞了。儘管如此,大家仍決定一起去登山。

為了揣摩《定光》欲呈現的意象,熱愛登山的鄭宗龍帶領全員前往合歡北峰展開山訓。

2008 年大年初五,雲門八里排練場失火,後續轉移到北藝大和景美人權園區練舞。那段日子想必很辛苦,鄭宗龍卻說:「那時候才知道那麼多人關心我們!」舞者這個不被看好、甚至被笑作下九流,跟乞丐差不多的職業,反倒因為這場大火,各界響應捐款協助,「我們才有了現在的雲門劇場!」

看著雲門劇場成形、落成的策展人劉真蓉說:「台灣有很多國際級品牌,但很多人不知道來自台灣。」雲門在林懷民的帶領下,形成一條寬廣的河道,鄭宗龍則在泥中萌芽,牢牢抓著這片土地。但舞團百分之五十收入來自演出,今年遭逢疫情,創作環境落至低谷,鄭宗龍依然專注於創作,為新的雲門累積作品。

曾為《毛月亮》操刀視覺設計的平面設計師廖小子提到,「我去領獎的時候才知道,他被林老師罵。」當時事情都過了一年多。我們向他求證此事,他像貓被踩到尾巴,迸出:「啊我就講這毋通講。」

老師的意見沒錯,設計做得也對,他都默默扛下來。舞者也從未聽過鄭宗龍跟他們討論創作之外的事。問鄭宗龍有事會跟誰討論呢?「就跟自己討論吧。」他回答時,雙手環抱椅背,十指交扣,抱得牢牢的,好像被誰綁了起來。

他腳下站的是災難重生的雲門劇場,身邊是疫情中堅持不懈的夥伴,在鄭宗龍心中,台灣最重要的價值是「多元」,尊重並溝通他人的可能性。當一個人找到自己,會得到一種很神聖的力量,「它會一直跟著你,不會消失。」

好友謝旺霖形容,鄭宗龍身上有一股江湖味,不願讓人看不起。他編完舞搬上舞台,也會問民眾的想法。這些人或許沒有專業訓練,但他們沒有睡著,聚精會神看完整場演出。然而台灣的獨特價值,可能被國際社會理解嗎?鄭宗龍說:「我也想過國外的人會不會看不懂,但他們其實懂得。我們只要把舞做好,他們一樣會感動。」

繼林懷民之後,如何帶給世界一個不同的雲門?鄭宗龍停頓了一下,原以為他要闡述起舞團核心價值,想不到他笑得颯爽,答:

大家一起浪流連囉。

瞬間把我們帶回那個賣拖鞋的市場,整個劇場都充滿自由的空氣。

採訪告一段落後,他舉起玻璃杯,微微欠身,那架勢像是喜宴敬酒的新郎,說:「歹勢,我先走囉。」像風一般前往排練場,跟夥伴鬥陣浪流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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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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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陳又津 攝影/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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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攝影/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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