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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偉雄論旅行的意義:所有的文學,都是旅行得來的文學

詹偉雄論旅行的意義:所有的文學,都是旅行得來的文學

詹偉雄認為,關於旅行的那些「有用的事、大膽的事和美麗的事」,化身為存在的焦慮,讓你寫下來,成為一位作家、成為一個現代人。

1932年11月4日,在哈佛大學一場談論「詩的效用」的演講上,以長詩〈荒原〉(1922)成名的英國詩人艾略特一開頭這麼說:「去做有用的事情,去說大膽的事情,去沉思美麗的事情;對一個男人的一生來說,便已足夠。」

說這段話時,艾略特指涉的並非關於詩的美學,而是恭維著這個獎座據以為名的已故哈佛人文學者,也是艾略特遠房親戚的查爾斯・艾略特・諾頓。諾頓出身波士頓望族,1846年畢業於哈佛,透過與東印度公司的商賈往來,遠航到過印度與亞洲,之後到歐洲進行人生壯遊,周遊法國、義大利和英國,結識英國大儒湯瑪斯・卡萊爾與約翰・羅斯金等人。

諾頓回到美國後,他成為義大利中世紀詩人但丁作品的翻譯與介紹者,出版過論佛羅倫斯與威尼斯建築的專著,1874年開始於哈佛任教,並於隔年被指派出任為他量身打造的藝術史教授。英國作家與詩人魯德亞德・吉卜林時年甚小,跟著父親參觀諾頓教授的書房,聽大老點評英美文學圈中大小人物,心生驚駭,說他是「學者中的學者」(scholar among scholars)。

諾頓於1908年過世,哈佛校方成立了「諾頓講座」(C. E.  Norton Lectures)以資紀念,時至今日,此一講座可為世界最知名的文藝講堂,不僅大師雲集,而且光演講集就可獨立出版成一本專書,引領世界思潮風向,例如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1988)、安貝托・艾可的《悠遊小說林》(2000)與土耳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罕・帕慕克之《率性而多感的小說家》(2010)。

查爾斯・艾略特・諾頓個人照(圖/Houghton Library @ public domain)

我在接近一百年的歲月之後讀到這段往事,察覺到的並非文壇間彼此提攜的隱形網絡,對學術聲譽帶來的加成作用(當然應該會有),而是「旅行」對個人命運所產生的龐大扭轉力量。

諾頓如果沒有離開故鄉波士頓,那他可能僅只是繼承家業的一名憂鬱的商人,不可能對小他61歲的後輩詩人艾略特引發「完美人生」的感觸;再者,也確實,人生中還有哪些時光,可以像在旅行時那般,於一趟旅程中同時「做出有用的事、說出大膽的事、沉思美麗的事」?

諾頓當然是一位閱歷豐富的旅行家,但艾略特與吉卜林何嘗不是,前者到了歐洲旅行後,索性放棄了哈佛的博士學位與美國國籍,後者先以記者身份跑遍19世紀末的印度,再經由緬甸、中國、日本、美國橫越大西洋返回倫敦,沿途的報紙手記《飄洋過海與拉雜速寫》(From Sea to Sea and Other Sketches)開啟了他的作家生涯。這兩位諾頓的仰慕者都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吉卜林在1907年,而艾略特則是1948年。

在歐洲的文化史中,旅行具有著隆崇的地位。17世紀上流社會的年輕人,通常得由一位監護人陪同,完成一趟橫越阿爾卑斯山的歐陸旅行,才代表著通過21歲成人禮的儀式,這是所謂「壯遊」(grand tour)的起源。而壯遊之所以要以可能的喪命為代價,又跟啟蒙時代的菁英教養有關。

英國啟蒙哲學家培根和洛克都強調沒人做過的「觀察」和「經驗」對卓越人格養成的重要,但賦予旅行深刻哲學地位的則是法國人盧梭。他曾說過一句讓人驚心動魄的話:「人生而自由,但卻無處不在枷鎖之中。」當人出生之際,他是自由自在的,隨著年歲漸長,開始受到社會契約的束縛,因而,出走離開世居地,追尋全新自我實現的可能,不僅是命運的必然,也是道德的應然。

盧梭同時也推崇一種徒步的旅行,隱隱開示了一種在行走間透過身體經驗、自我反芻和環境刺激的活潑互動,得以創造出新自我的可能。

查爾斯・艾略特・諾頓所成長的19世紀中葉,是旅行的盛世,隨著船舶和鐵路科技的演進,歐洲人和美國人極盡可能地享受著生命冒險犯難的極致,而隨著旅行此一概念被大規模、批發式、服務型的觀光行程所佔據,古典意義的旅行者開始轉型為探險家,選擇一種地理上更遙遠、行程的安排更未知、異文化的吸引力更詭譎的區域去探勘,而且周而復始。

最極端的例子就是義大利公爵阿布魯吉(Duke of the Abruzzi),他曾經在探勘北極時來到當時人類所及最北之處,在喀喇崑崙山區的K2登上當時人類所及最高之處,他爬上北美阿拉斯加的雪山,也登頂非洲剛果的最高峰,最終長眠在離家鄉幾萬公里之處。

到了20世紀,已經有人把旅行當成是生命的日常,而非日常外有意的選擇,例如「垮掉的一代」最知名的代表人傑克・凱魯亞克於《在路上》(On the Road)所說:「沒有一處他不感到厭倦,無處可去所以處處可去,星光下滾動上路吧(keep on rolling under the stars)。」

「我們旅行,永遠在尋找著另一個狀態,另一種人生,另一顆靈魂。」這是另一個豐富旅行經驗作家阿內絲・尼恩所說的有意思的話;他父母都是古巴人、出生在法國,卻是美國國籍,他同時為人妻卻又是作家亨利・米勒的地下情人。

說上這麼多,可以有一短短結語:身為作家或創作者,怎能不動身出發去旅行? 你甚至可以偏執一點說,所有的文學,都是旅行得來的文學(「諾頓講座」的裡裡外外都是)。一趟旅程的終點即是下一場旅行的起點,那些「有用的事、大膽的事和美麗的事」,合力化身為一種存在的焦慮,讓你得以抓住飛翔的文字,寫下來,成為一位作家,也成為一個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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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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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詹偉雄
  • 照片/詹偉雄提供
  • 責任編輯/游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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