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詩選後記:身體的階段
「是男生、是女生,是流動與多元」。《VERSE》第15期的封面故事,從戲曲、流行文化、影視與劇場等各種藝術形式,探討突破傳統性別框架的可能。在專題的結尾頁,特別邀請詩人馬翊航挑選三首詩作、一首歌詞,並以一篇短文補充回應,為更多元與流動的想像寫下註腳。
「是男生、是女生,是流動與多元」。《VERSE》第15期的封面故事,從戲曲、流行文化、影視與劇場等各種藝術形式,探討突破傳統性別框架的可能。在專題的結尾頁,特別邀請詩人馬翊航挑選三首詩作、一首歌詞,並以一篇短文補充回應,為更多元與流動的想像寫下註腳。
小學四年級,校園安排疝氣檢查,是第一次讓陌生人觸碰性器官。醫生用手指彎成小勾,從睪丸根部摳入腹腔。我瘦瘦身體沒有什麼脂肪,那指頭幾乎抵到我的骨盆。「咳嗽。」我咳了幾聲,醫生確定沒有什麼臟器會從裡面掉出來,簽簽字擺擺手,下一位。我好奇問其他同學,你們剛剛也是這樣被挖蛋蛋嗎?體檢地點在國小泳池,也是在那裡,曾經跟有點喜歡的男生共擠一間更衣。緊緊守住他說「不要亂看喔」的約定,實在不確定他(們)的身體是怎樣的。泳池隔板像一種夾層,夾在裡面的我和他,並不在同一種空間。隔板也像翻轉90度的地層,橫的化石。不適與快感來回堆積,我被凝結在裡面:一頭正從無性感覺演化成有性感覺的小型嚙齒類。小學畢業之後就沒去過那泳池了。那個因檢查而訝異的自己,還在醫生那張洞洞折疊小鐵椅前沒有回神。
泳池雖使人聯想到漂浮、滲透、流動等狀態,但身體其實常常是卡頓的(同場加映鍾旻瑞的〈泳池〉)。陳育虹的〈乳房攝影〉裡,詩的現實面,可能有一幀定格的、被分析與判讀、有訊息掉落出來的影像。「我是妳的讀者」,可能也在那刻與此刻製造某種卡頓。我沒有做過乳房攝影,但聽過許多人說過,被「夾奶奶」很痛(我想起那隻摳到我陰囊內的指頭)。寫被夾住的身體,我們可以讓什麼關係反掉落,從卡頓中重新流出?
我大概已經到可以不為身體檢查害臊的年紀,只是親密關係中,被細緻地檢視身體,我還是會委婉地切掉燈光。抽掉隔板,身體上還有其他的地圖,不同階段的痛感組成複雜地形。孫梓評〈我曾愛過一個男孩:曼谷印象〉是這樣的:「我躺下來企圖縫補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的/皸裂」。也許上半身與下半身之間有一面隔板,也許在「我是」與「我想要是」之間有一千座樓梯。旅行有時的確是一種體會:身體不斷地相會。我也好奇,你閱讀柴柏松〈藍色的裙子〉裡,身體裡會響起什麼聲音嗎?滑順的肌膚與布料裡,有細密的蟎蟲。被許多事物夾住的身體,突然間成為有性別的身體,也藏著有許多碎漆、落塵,來不及整理清楚的語言。詩人說犁地——身體是一塊田土嗎?也許是的。記憶與痛楚累積地力,有生長的機會。此前,是一次一次地推與翻。
我忘了那天,被醫生手指摳下去的時候,有沒有叫出聲來。醫生不是常說,痛的話要說喔——我那時應該就很會忍痛了。忍過四年級,忍過40歲。如果唱歌對忍痛有點效果的話,我推薦黃耀明。但不是〈春光乍洩〉那種,是〈如果你愛我〉那種(讓我將真相透露如同病發),是〈如果你知我苦衷〉那種(誰想到這樣凝望你,竟看不到認同)。陳少琪作詞的〈禁色〉裡,有浸染的水氣跟雨聲,痛的殘膠沾附。所以,唱到「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時,還是不禁去想,現在能不能算在「某夢幻年代」。
總之小學不是我的夢幻年代。泳技跟現在一樣不佳,游起來就像爬。雖然自然課說水裡身體比在陸地上輕,但移動身體才不是那樣的。游泳課開心起來那麼短,無聊起來那麼長。練完打水後,我移到水池的西南角,面對乳白的池壁,用手刀一直切水一直切水。水起霧了,水反光了,水好像可以殺了誰。我聽見水花岔岔岔的聲響,凌厲,像一尾水蜥蜴,水妖婆。化身的幻覺與臉龐癢癢的水珠是兩種隔板,交錯遮住六月水面下,被折曲過的短短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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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5封面故事「是男生,是女生,是流動與多元」,更多關於性別流動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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