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VERSE 2022|第59屆金馬獎系列專題 ❍
專訪《一家子兒咕咕叫》導演詹京霖:人與鴿有何異?最終皆求個落葉歸根
《川流之島》導演詹京霖蟄伏五年,依然選擇投入看似偏門的主題,從國道收費員轉而對賽鴿產生好奇,凝視的對象卻始終離不開「人」。新作《一家子兒咕咕叫》透過鏡頭緩慢勾勒著以賽鴿維生的鄉下家庭,一舉入圍「第59屆金馬獎」13項大獎。
《川流之島》導演詹京霖蟄伏五年,依然選擇投入看似偏門的主題,從國道收費員轉而對賽鴿產生好奇,凝視的對象卻始終離不開「人」。新作《一家子兒咕咕叫》透過鏡頭緩慢勾勒著以賽鴿維生的鄉下家庭,一舉入圍「第59屆金馬獎」13項大獎。
《一家子兒咕咕叫》述說因失蹤多年的鴿子 043 無預警返家,攪動一灘死水,疏離的家人各自面臨因彼此而生的無解難題:下落不明的兒子仍音訊全無,女兒則步入躁動不安的青春期,隨重傷少年小虎的不請自來,整個家似乎命中註定般走向分崩離析的局面。
故事談論賽鴿,關注的不是賽鴿本身;議題指向家庭,處理的亦非家庭故事。
導演意味深長地如此表達自身對於新作的解讀,相較於「提供解釋」,他更渴望透過電影去「拋出問題」,這些問題關乎了上演於日常生活的一切:家的定義、人的追求、人生的種種糾結、人與動物——或可以說是生財工具——的複雜關係,以及生命的離去與歸返云云。我們可能從中找不到答案,然而問題始終存在。
鴿子,台灣社會的其中一種面向
住在都市之中的人們,至多就如導演構思《一家子兒咕咕叫》的契機,舉首望向天空時,可能偶爾看見成群的鴿子在空中翱翔,卻不見得會深入挖掘隱藏於鴿子身後的世界。但詹京霖提到創作初衷時,言談間流露出水到渠成的緣分使然,一切冥冥中注定般匯聚於此。
一直以來,他總習慣將自家陽台當作工作室,抬頭目光所及就是三間鴿舍,每日午後,一大群鴿子便會在上方飛,時而出現,時而消失。也有些時候,工作必須按表操課,受人擺佈一整天,筋疲力竭回到家中,發覺自己與鴿子的生活幾乎如初一徹,必須受制於某種無形的規則。
另一方面,導演那一陣子密集前往友人家中討論工作,位於台北東區的一處L型老舊大樓,察覺中庭時常出現數十隻的野生鴿子於上空盤旋,偶爾飛出大樓,偶爾暫停於某戶人家,奇妙的是,最終都會回到固定一處棲息。
究竟鴿子的天性從何而來?養鴿人是如何控制鴿子天性?許多問題漸漸在導演心中成形,遂伴隨著田調的展開,後來才驚覺,台灣的賽鴿世界竟是超乎想像地複雜和龐大。
「就電影而言,我感興趣之處在於,我們用各種文明建立起一種遊戲,這個遊戲的邏輯如何生成,內部的玩家又是如何生存,人在兩者之間擺盪,一者是處於動物的狀態,跟鴿子一樣,又同時於這個遊戲中展現了高度文明的一面。」
人與鴿子的連結
無論是養鴿者或賭徒,著迷賽鴿這項遊戲的人擴及各行各業,有大眾既定印象中的底層階級,也不乏政府高官與金字塔頂端的人士,不單純停留在賽鴿下注,積極投資鴿舍、聘請訓練師,形成強而有力的產業鏈。從孵蛋、配種、養育、訓練,在賽鴿產業裡每一道都是工法,每一個環節都充滿大筆商機。
導演進一步分享,台灣的賽鴿採「幼鴿制」,換言之,多數鴿子出去比賽的年紀是三、四個月大,約莫處於剛成年時期,鴿子一生只能參與一次比賽,無論是否成功返家。殘酷在於,能回來的是少之又少,假使順利歸來,並獲得名次,除了基本獎金之外,便代表這隻鴿子擁有優良基因與血統,還有資格成為「種鴿」,甚至作為商品以供競標拍賣,成交金額往往高達六、七位數。
賽鴿就如多數產業,同時有企業化經營與獨立個體戶,導演選擇田野調查的對象為後者,與電影中刻畫的養鴿人家如出一徹,住家與鴿舍緊緊相連,宛若家的延伸——賽鴿會為一個家帶來希望。
在田野調查過程中,詹京霖蒐集了無數真實案例,許多鴿友恰巧是在人生的轉彎處,例如中年危機、家道中落等,無心插柳贏下一筆意外之財,餘生從此無法離開鴿子。舉凡「鴿子拯救一個家」、「家與鴿子成為命運共同體」,諸如此類的遭遇屢見不鮮,鴿子既是養鴿人家的救星,也是生財工具、經濟支柱,那不單單為旁觀者眼裡的「賭性」,更像一種可怕的執念、難以分離的魔力,有時近乎信仰般的宗教狂熱。
他曾遇見一名鴿友,後半人生因一隻鴿子的歸返而獲得拯救,那隻鴿子壽終正寢後多年至今,此位鴿友每當思及自己的救命恩人,仍無法平復情緒,久久不能言語。這段故事深深撼動著詹京霖,將這份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寫入了《一家子兒咕咕叫》的人與鴿子之間:
「你利用牠,又和牠產生感情,猶如一個共生體,偏偏以那麼功利和機械的態度談論牠,鴿腹較危渾圓,能夠破風,翅膀整齊對稱,眼睛瞳孔的比例如何,秤斤論兩地好像在評斷一杯咖啡好喝與否,可是真的不只如此。」
主角阿欽師的人物起源與象徵意義
游安順飾演的養鴿人阿欽師,是一家之主,是台灣傳統男性的縮影。他沉默寡言,疏於與家人溝通,老是板著一張臉孔,甚至可以說不切實際,活在過去、活在尚未抵達的未來。
反觀多數台灣家庭,時常由女性撐起,維持整個家的日常運作,《一家子兒咕咕叫》亦是如此,但耐人尋味的是,賽鴿界幾乎清一色屬於男性,鴿舍尖塔外型有如男性尊嚴的符號,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苦苦撐在那裡;另一方面,可以從電影察覺,性,也是男性權力展現的手段之一,為了宣洩,為挽回顏面,因人生的某個部分難以修復,像一個無法褪去的瘀血,只能選擇以最原始、最暴力的方式回應。
「我每部作品都會有一個企圖,《狀況排除》和《川流之島》我有考慮角色是否討喜,故事是否動人,但這次我只考慮該如何提出問題,提出我活到現在內心所感受到的問題,即便連問題的提法都還未能思考清楚。」
導演透過這樣一個不被理解的人物,試圖將問題拋向觀眾。創造阿欽師一角的起心動念,最初來自另一項計畫的田野調查,就是九O年代西進中國的那群台灣男性。幾乎每一個台商的故事背後都有一個心碎的家庭,從去對岸打拚,漸漸落地生根,到長期穿梭於兩岸與兩個家之間,悲傷景象成為台灣歷史的一頁風景,他覺得這群男性,除了自身尊嚴之外,缺乏某種信仰,才會在人生某一刻做出這樣的決定。
曾有一名女生,長年看著自己的父親兩岸、兩家奔波,直至一次幫爸爸挑選小男孩球鞋的瞬間,才驚覺自己未曾謀面的弟弟竟已長這麼大,事後,父親向她表明,之後不見得能持續定期返台,「但是要記得,如果我死了,無論如何妳一定將骨灰運回台灣」。
聽聞此事,詹京霖深受觸動,不禁渴望知道,這一大群男性的認同究竟在哪裡?政治立場其次,開枝散葉都是祝福,人有權利選擇自己安身立命的方式,但為何非得等到死後才願意落葉歸根?或許人和鴿子並無二致,與生俱來回家的天性,那所謂的「家」又該作何解釋?
所以,小虎回來的原因,043 回來的原因,台商爸爸回來的原因,一切都與人的故事交融在一起,為生命中種種無解尋找追問的可能。
向死而生
「因為我是一個人,只能從人的觀點窺視,只能從人的角度處理,只能猜測鬼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想像各種失蹤的鴿子,回過頭來會怎麼看待這個人世間?」
多數人形容《一家子兒咕咕叫》為一個瀰漫哀傷的悲劇故事,生死的觸碰讓整體氛圍更顯絕望,但對創作者而言,這不偏不倚是一次的「向死而生」。好比參加比賽的鴿子,好比葬禮上的牽亡儀式,生前與身後不過是兩個世界的陳述,牽亡勾勒出一個抽象但具體的世界,在另一端為人們描繪一趟想像的旅程,但究竟是前方抑或後方,比較像死後的國度?
直至訪談尾聲,導演與重心長地說,自己睡覺極少做夢,偶爾夢到的都是往事,皆與過去有關,因此無論夢是好是壞,他都心懷感激,幫助自己憶起塵封的人事物,提醒自己曾經歷過這些稍縱即逝的片刻。正因如此,結局的安排並不如觀眾感受到的如此淒涼,畢竟,他似乎真正從一個視而不見的人,開始想起了什麼、正視了什麼,無論電影中的那個人在世與否,對詹京霖而言,已是無比美好的人生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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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頁華爾滋Kristin
創有粉絲專頁「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東吳中文畢業,英國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國際行銷碩士,著有電影文集《光影華爾滋》, 文章散見各網路媒體,喜愛透過觀影、 閱讀探索人與人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