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5

仙女的勞碌命——藝術家倪瑞宏的紅塵考驗

以「懷舊的老靈魂仙女」走進大眾視野，倪瑞宏的作品風格生猛又嘲諷、荒謬又寫實，從《日常仙女奇緣》到與文史工作者黃郁仁合著的《蓬萊仙山》，她用最具ㄎㄧㄤ感的創作與實在的論述，不斷挖掘、創造專屬於台灣的獨特美學。褪下仙女服的真實藝術家生活，又有什麼眾生想不到的苦？

藝術家倪瑞宏每次亮相都是一身復古扮相，幾乎從不重樣，這次是從衣櫃裡翻出的、媽媽年輕時的洋裝。

以「懷舊老靈魂仙女」的人設走進大眾視野，藝術家倪瑞宏的作品風格生猛又嘲諷、荒謬又寫實，從由碩士論文改寫的《仙女日常奇緣》到2022年與文史工作者黃郁仁合著的《蓬萊仙山》，她用最具鏘感的創作與實在的論述，不斷挖掘、創造專屬台灣的另類美學。如今，仙女創作計畫已告一段落，人生似乎要轉彎，褪下仙女服的真實藝術家生活，又有什麼眾生想不到的苦？

仙女不住仙山，住在新店山上。循階攀上老公寓，喘著氣推開半掩的門，裡頭盛裝的仙女急忙放下吸塵器，也氣喘吁吁：「不好意思啦還在整理——我最近在斷捨離！」

這句話從倪瑞宏嘴裡說出來像是晴天霹靂。瞭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東西多，甚至以蒐集小垃圾聞名：二手市場救回的炸毛北京狗勾、捨不得丟的蘆筍汁鋁罐上有比基尼辣妹把海螺當成蓮蓬頭、三支雨傘標燈箱和「實驗室安衛環保守則」海報陪襯電視左右，甚至買過一盞貨真價實的路燈立在床頭⋯⋯。

一件件怪寶貝無聲宣示著倪瑞宏的審美，也完全呼應她的作品帶給人的感官刺激。

她始終手繪，比起光滑細膩的紙材，更偏愛廢包裝紙盒的形狀和粗礪雜質感（從義美小泡芙、蟑螂藥盒，到塞在絲襪中間的紙板都用過），喜歡在粗實卻一點也不工整的鉛筆線條裡，填滿飽和度調到最純的螢光色廣告顏料。在3D世界，則是曾經把一台會由仙女捧出神諭籤詩的投幣抽籤機搬進誠品書店，也在北美館裡搭起一座彩色的奈何橋。

同樣另類的，還有她一路以來的創作關懷和題材。她苦笑說自己總是不幸陷入肝腸寸斷的虐戀，於是自大學起，便用繪畫和空間裝置刻畫當代交友現場中，男女情愛的貪癡和荒唐；她既著迷於仙女形象的飄然，又疑惑東亞社會對女性投射的理想幻想，於是索性親身實踐「如何成為仙女」的歷程，以論文《螢光粉紅仙女救世之道》從北藝大美術所畢業，「仙女」也成為她初出道時重要的人設。

父親是傳播學教授，母親是藝術史學者，迷戀「壞」品味的倪瑞宏，從小其實聽著《漢聲中國童話》長大，跟著父母四處逛博物館、看藝術電影⋯⋯她曾說或許是「物極必反」，周到又高雅的藝術美學養成阻止不了自己更加被殿堂之外那些「低俗」的、本土的、退了流行後顯得怪異不合時宜的東西召喚。去（2022）年，為了追逐「台灣壞品味」的源頭，她跑到高雄駐地田調一整年，研究台灣電視史上最獵奇搞怪的深夜頻道「蓬萊仙山電視台」，與文史工作者黃郁仁合著兩冊歷史圖文集《蓬萊仙山》。

然而，這一趟高雄回來後，她又馬不停蹄地飛往英國駐村。為何前所未有地頻繁出走？不像作畫時總是用幽默視角轉譯苦澀，這次倪瑞宏沒有修飾，「因為這兩、三年，我實在好累，覺得非常、非常痛苦。」

仙女也過勞

採訪前一週，倪瑞宏久違地去了場party，她已經好久沒有放自己玩到那麼晚，回家時在電扶梯上差點摔倒，「其實也才一、兩點，但我站著就直接睡著——實在太久沒去趴了，吼因為真的是，只要想到可能會宿醉，然後要花兩天去調適，然後工作進度會拖延⋯⋯我就會放棄玩樂。」

要在心中給自己設門禁，是倪瑞宏自四歲許願當畫家、一路經歷美術教育磨練，也沒想過的修煉。早早確立畫風的她，大學畢業前就開始得到矚目和賞識，幸運地能夠賣畫維生，但做過freelancer的人都懂，全然的自由也意味著要學會自律，她對自己最大的寬容是睡到中午，但睜開眼就開始工作到睡前；吃飯不是選一個小時內能解決的，就是簡單水煮；就算超羨慕上班族下班就能躺著追劇，但因為終究沒時間看，自己連一個串流帳號都沒有辦。

「我必須要非常習慣這種規劃和紀律。」人們一次次看到她穿著仙女服或從不重樣的復古洋裝站在用色亮麗的作品旁，但卸掉妝容時，仙女的真身是個工作狂。

天份加上努力固然有回報：2018年，她受邀繪製金曲獎頒獎典禮最佳女演唱人動畫，2019年獲台北美術獎，論文改編的首本著作《仙女日常奇緣》也在2021年入圍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大獎⋯⋯接踵而來的好成績讓她闖出名號，但撒下的亮粉大多只留在頒獎台上，「事實是工作量又變更大了，想要創作，時間更要用力擠，錢還是要自己找。」

對倪瑞宏來說，創作是天命，但接商案才能續命，要有尊嚴的、以藝術家的身分生存下去，「過勞」似乎成了宿命。她不時就會被合作的藝廊關切、催促，「所以我都會留一段時間畫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去年推掉很多案子，下場就是做完展覽（3月剛落幕的個展「台北嬌嬌女」）就又破產了，嗚嗚嗚。」

她深深嘆了一大口氣，「我很多藝術家朋友都滿憂鬱的，沒辦法創作，因為要賺錢，必須一直為一個又一個展覽 / 計畫 / 活動 / 藝術節做不是自己的東西，有時候真的會覺得自己像跨年煙火，射完就叫你滾，謝謝你幫我們消耗預算，趕快把東西撤一撤——看起來是藝術家，好棒棒，但其實就是一直在惡性循環，沒有踏實感。」

我瞄向她桌上散落的一疊書：《AM I NORMAL?》、《藝術家之死》、《被壓榨的一代》⋯⋯沒想過做別的嗎？「不然我要幹嘛，我不知道，去生孩子嗎？」見我們錯愕沉默，她繼續說，「好啦，我有試著去咖啡廳打工，但才幾個小時人家就說，『瑞宏你不要再來了，你太怪了。』可能我都心不在焉，必須像機器人一樣一直想『我在工作、我在工作』，才不會忍不住一直構思等等回家要繼續畫什麼⋯⋯」

比起活在現場，更多時候都走神想著創作，可能才是現實生活中她最接近「仙」的時刻。

回到完全的乾淨

倪瑞宏這次去英國，是在台北國際藝術村的媒合之下，前往里茲（Leeds）進行駐村交流計畫。

里茲是英國第三大城，距離倫敦約三小時車程，是許多年輕藝術家們聚居生活的選擇。當地人們對藝術家的友善，把倪瑞宏嚇得不輕：「每次自我介紹，都沒有人問我會不會餓死，而是認真地想知道我的作品長怎樣？關心的是什麼？我在台灣說自己是藝術家，大家都只問我：啊所以妳有沒有出Line貼圖？」

那個月，她住在修女宿舍改建而成的藝術家公寓，空間簡單，生活也孤單，但終於能名正言順地拋棄世俗，逃離日常的束縛。台灣傳來的工作訊息她一律不看，只專心順著自己一貫的「怪」品味探索遙遠的異文化，譬如臨摹博物館中世紀畫作裡翻白眼、姿態古怪的人物，看冷門又古老的、介紹每個電器是如何被發明的電視節目，或者買一些研究維多利亞時期墓園的書，也真的不時就繞去墓園散步。

說著，倪瑞宏走去翻出駐村期間畫的海報，一邊用手指撫過一個個畫面一邊介紹：艾蜜莉・勃朗特故居後院的荒原、和交友軟體上認識的男子聊的天、莎士比亞劇場、自己在房間裡半裸做瑜伽⋯⋯蒙太奇式的場景拼貼間沒有關聯，只是還原她在那些當下最純粹的感受和看見。

大片畫面都罕見的沒有上色、線條柔和，「因為沒有帶顏料，所以我全部都用鉛筆、毛筆和墨汁，好像回到以前在學校學水墨畫的時候。」顏色和筆觸從簡，她也一直在內心告訴自己，「站遠一點了，可不可以回到完全的乾淨，更靠近創作的本質呢？」

如果真的有神明，一定是有聽見她的心願。某天她驚喜地發現，世界上第一台算命機是由英國人發明的，她想起出道後第一件獨立展出的創作、也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幫自己打開知名度的作品——仙女抽籤機，也想起了那時候還有的那股全然為自己創作的氣魄，「當時真的是，什麼會不會帶來財富？有沒有收益？全都不管，只是老娘想做就爽做！」講這句話的時候，她呵呵笑，聲音特別有力道。

創作始終是本命

生活還是要繼續。倪瑞宏終究回到山邊潮濕的老公寓，回到會被工作追殺的時區。

短暫出走帶來的啟示沒有立即見效，她仍會懷疑自己，也感到迷茫。像是最近還有兩件事對她帶來不小的後座力，一是自己在暗戀的國小男同學的婚禮現場眼淚掉不停，不是因為多念舊情，而是在一桌中產階級同儕對昂貴登山器具和鑽戒品牌的熱烈討論中，感到格格不入、坐立難安，「覺得只包1200的自己實在好失敗！」；二是她去拜訪嫁給醫生的藝術家朋友，看見什麼都不缺的完美豪宅裡，和創作相關的東西只剩下一組色鉛筆，「真的藝術家才不會只用色鉛筆！但她不能把家裡弄髒，我覺得好傷心。」

見識到這些平行時空版本的自己，也正面臨三十大關的她嘆息，「到了這個年紀，以前嘲笑的、對女性刻板身分地位的追逐，都血淋淋地攤在眼前，變成自己要決定，考慮得越來越務實了。」幾乎以為她要宣布什麼喜訊，「所以我也看破了啦，我大概嫁不進豪門，我就是勞碌命。」

如今，某個層面來說，倪瑞宏依然戀物。她分享最新的創作計畫，是和獨立出版工作室「目彔事物」合作的《遺物雜誌》攝影書，拍攝傳播學教授、資深新聞人父親倪炎元前年過世後留下的遺物，「我想幫這些物品開一個告別派對，但這些都是兩岸交流密切時他去中國交流收到的禮物，所以更主要的，也是想透過我爸——一個跟中國關係密切的教授，來看我們與中國的情感和糾葛。」

此外，她也想延續在英國開發的新手法，「我想繼續嘗試更多水墨筆法，看它可以變成什麼，也想挑戰油畫，所以才想把這裡變成一面可以掛畫的木板牆，應該需要一場大裝潢。」她指著目前還放滿怪寶貝的大櫃子，解釋決心斷捨離的原因：

「他們沒有讓我怦然心動了，我也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來告訴大家我很酷。」

在 VERSE vol.16 中尋找倪瑞宏

VERSE第16期封面故事「新台灣之味」探索東南亞與香港移民為台灣注入的美食新風景，特別邀請畫風又「台」又「新」又獨特的倪瑞宏加持，請她繪製歷代台灣移民與他們端進台灣的招牌菜色，更把每個國家的奶茶畫成一位美少女。

對於這次卯足全力畫美食，倪瑞宏說是個艱鉅挑戰，畢竟一直邊畫邊想吃年夜飯，也畫到專程跑去緬甸街喝奶茶，但成果是看起來誘人、有趣又不全然寫實的食物，趣味的用餐空間感，和她筆下一貫神情靈動又抽離的人物——快翻開「寶島上菜秀」（P42）、「家庭餐桌」（P112）、「看招！奶茶聯盟出擊」（P120），尋找倪瑞宏的筆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