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奧斯卡電影專題
從《漢密爾頓》到《倒數時刻》林-曼努爾·米蘭達,訴說這個世代故事之人
林-曼努爾·米蘭達(Lin-Manuel Miranda)的音樂劇《漢密爾頓》撼動美國的流行文化,開啟了一個屬於他的音樂劇宇宙。
林-曼努爾·米蘭達(Lin-Manuel Miranda)的音樂劇《漢密爾頓》撼動美國的流行文化,開啟了一個屬於他的音樂劇宇宙。2021年,朱浩偉翻拍他的音樂劇《紐約高地》;他自己則首次執導電影,翻拍音樂劇作家強納生·拉森(Jonathan Larson)的自傳音樂劇《倒數時刻》;同時他所打造電影《魔法滿屋》的電影原聲帶更攻下了美國告示牌的冠軍。他用他的音樂帶動當今的社會,討論族群與文化多元共榮的可能性。
2015年,《漢密爾頓》改變了美國音樂、劇場和整個文化圈的樣貌——它打破東尼獎紀錄,獲得16項提名及11項大獎;它創下百老匯最高票房紀錄,據CNN Businss報導,一張第二排的票價曾喊到9975美元(約31萬台幣);它將被視為次文化的嘻哈帶入最高等級的現場劇院;它讓非裔、亞裔及拉丁裔演員出演關於美國獨立的故事,間接促使好萊塢接納有色人種對白人角色的詮釋。
一手打造《漢密爾頓》的林-曼努爾·米蘭達,從2008年的音樂劇《紐約高地》到2021年《魔法滿屋》原聲帶,他的創作抓住各個年齡層的觀眾,帶起美國對族群文化的探討與思辨。他深知自己是個不可一世的藝術家,然而他自己覺得最不可置信的,是時間不斷地滴答倒數下,自己居然能活著感受這一切榮耀。
滴答!滴答!
「我想我們都有意無意地,讓自己去聽到或不去聽到時間的滴答聲好保持理智。」——林-曼努爾·米蘭達
米蘭達創作的角色及故事裡,充滿著滴答響的警鐘,這一切源自於音樂劇作家強納生·拉森的成名作《吉屋出租》和他半自傳的單人表演《倒數時刻》。
1997年,米蘭達17歲生日那天,在觀賞強納生·拉森《吉屋出租》時,他驚訝發現,「裡面的角色擔心著我所擔心的問題:找到相投的群體、成為一個藝術家、在紐約生存下去。」這讓他確信自己想創作的就是音樂劇。
拉森的人生故事卻也在他心中留下倒數的滴答聲。《吉屋出租》對百老匯而言是打破體制的震撼彈,它將音樂劇從宏觀古典的歷史寓言拉到現代的私人對話,用搖滾樂唱著愛滋、同性戀、跨性別及為了藝術的潦倒掙扎,日後無數音樂劇授其啟發,開啟搖滾音樂劇的盛事。然而拉森卻沒有機會看見這一切發生,1996年1月26日,《吉屋出租》首演的當天,他因主動脈剝離去世。
拉森的離世並未減損他作品的影響力,他半自傳性質的單人表演《倒數時刻》被音樂劇作家強大衛·奧本(David Auburn)改編成外百老匯三人音樂劇,精巧地讓劇中主角喬恩即將30歲卻一無所成的最後幾日,貼合原作者拉森成名及去世前的倒數計時。
「《倒數時刻》不只是一個藝術家的故事,它是我人生的預演。」米蘭達完全臣服於拉森的音樂之中,「如同《吉屋出租》抓住17歲的我並宣告『這就是你該做的』,《倒數時刻》更是緊抓著21歲的我就此不放。」那時是911事件後的第二個月,整個美國瀰漫著死亡的哀愁,同時也是米蘭達思索人生志向的大學畢業前夕,眼前表演讓他確信自己也將走向和拉森相同的宿命。
「拉森的英年早逝一直盤旋在我腦中。」米蘭達看著牆上演員李國豪(28歲逝世)的海報,聽著霍華德·愛許曼(Howard Ashman,40歲逝世)所作曲的《小美人魚》,滴答響的警鐘就此成為他人生的「母題」,他曾篤定自己也會在創作最綻放的那刻或之前死去,所剩的時間無幾,需要拼了命去創作。大學期間,他完成人生第一部音樂劇《紐約高地》的初版,於他就讀的衛斯理大學進行首演。
《紐約高地》以米蘭達所生長的華盛頓高地拉丁美洲裔移民社區為藍本,加入騷莎、嘻哈、美倫格等音樂元素,2008年他以本作攻進百老匯,初露鋒芒便打敗了《小美人魚音樂劇》奪得「葛萊美年度最佳音樂劇專輯」,兩年內演出超過千場,米蘭達成為百老匯眾人口中最不可忽視的新星。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
《紐約高地》的成功沒有讓米蘭達停下腳步,演出結束後的假期他從作家羅恩·切爾諾夫所寫的傳記小說《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獲得啟發,2008年,他開始製作《漢密爾頓混音帶》(The Hamilton Mixtape)。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是美國開國元勛之一,是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的左右手,是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奠定了美國經濟成功的基礎,也是10元美金上的肖像。相比於同期政治人物如華盛頓和傑佛遜·戴維斯(Jefferson Davis)的功勳不斷被歌頌,漢密爾頓在美國歷史上卻鮮少被提及。
這引起米蘭達身為波多黎各移民二代的共感,拉丁美裔作為美國移民最大族群貢獻極大的勞動力,卻經常被忽視,甚至在米蘭達創作音樂劇《紐約高地》前,述說拉丁美裔故事的作品屈指可數。(2021年《紐約高地》被翻拍成電影,依然是極少數由拉丁裔演員演出的拉丁故事。)
隔年,美國前總統巴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邀請米蘭達到白宮表演《紐約高地》的其中一曲,他卻回答:「我要表演關於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饒舌。」
三分鐘的演出,台下歡聲雷動,網路上掀起一陣炫風,掀起了日後美國對於文化與種族的論述,這首歌便是《漢密爾頓》的第一首歌曲〈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自此《漢密爾頓》從混音帶延伸成了音樂劇。
撰寫《漢密爾頓》的過程,米蘭達深入研究美國獨立時期的歷史,援引記載美國憲法的《聯邦黨人文集》,並將漢密爾頓自述外遇醜聞的《雷諾茲小冊子》(Reynolds Pamphlet)放入歌詞當中,以展現漢密爾頓的文采。
米蘭達用象徵叛逆與抗爭的嘻哈,述說掙脫英國政府統治的「美國革命戰爭」;以1960年代「英倫入侵」的披頭四風格,將英王喬治三世(George III)比喻成不願跟美國分手的恐怖情人;還有饒舌對決(Rap battle)來借代唇槍舌戰的內閣辯論現場。
故事避開了漢密爾頓在政治上的殘酷及爭議,聚焦於他的移民奮鬥,述說他如何從一位尼維斯孤兒成為美國開國元勛,如何從懷抱美國夢唱著「I am not throwing away my shot(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的青年,經歷政壇爭鬥,背叛家庭,最終在決鬥放棄扣下板機的機會(throw away his shot),死於亦敵亦友的政治家阿龍·伯爾(Aaron Burr, Jr.)槍下。
值得注意的是,飾演這些白人歷史人物的演員,皆是非裔、亞裔及拉丁裔。米蘭達不在劇情中探討蓄奴及移民引發的議題,而是透過演員的身份讓觀眾議論族群的多元,他說:「我們的選角就如同現在美國的模樣,這絕對是刻意的。這是一個將你拉入故事中的方式,讓你拋下關於開國元勳的文化包袱。」
米蘭達透過音樂、表演和選角等各種形式拓展《漢密爾頓》的核心議題,成為一個關乎歷史、文化、族群及政治多元性的討論平台。《衛報》描述:「米蘭達將漢密爾頓化作移民包容性、平等主義及精英政治的象徵,創造了一個神話。它是歷史的延伸,更是一齣曠世巨作。」
《漢密爾頓》的成功改變美國的流行文化,也吸引了迪士尼對米蘭達的注目,以有史以來最高的電影收購價7500萬元美金(約22.5億台幣)買下《漢密爾頓》發行權,製作成音樂電影於Disney+全球發行。並與他合作多部電影配樂,包括《STAR WARS:原力覺醒》、《海洋奇緣》及《魔法滿屋》,其中《魔法滿屋》的主題曲〈We Don’t Talk About Bruno〉更超越《魔法奇緣》的主題曲〈Let It Go〉,成為2000年後最受歡迎的迪士尼歌曲。米蘭達也成為這個世代最成功的作曲家之一。
誰生,誰死,誰來訴說你的故事
在米蘭達的「後漢密爾頓時代」裡,他可以創作任何題材的作品,但他所選擇的不是音樂劇,也不是他所撰寫的故事,而是將改變他一生的音樂劇《倒數時刻》改編成電影,並於2021年在Netflix上映。
時間拉回2014年6月22日,米蘭達34歲,身處於兩個作品間的低谷,他還不知道未來《漢密爾頓》能獲得如此的成功,深怕自己的創作只是曇花一現。米蘭達接演了《倒數時刻》三人音樂劇,不停在琴鍵前演練那首描述懼怕30歲到來的〈30/90〉,三天後即將在市中心首演。
對他而言這就是「那個」時刻,那個是否會成為強納生·拉森的時刻。他焦躁、痛苦、期待、恐懼著,甚至洋洋灑灑書寫了一篇〈追尋繆思不分晝夜〉刊載在《紐約時報》傾訴拉森之於他的重要:
「強納生·拉森,若你聽得見我,我想說你達成了你的每個承諾與前途,甚至更多。我們會繼續表演你的創作,當我們演出,有些人的生命隨之改變。他們之所以被允許訴說自身的故事,是因為你曾如是。他們被允許像你一樣有著偉大的夢想,他們將用盡所有時間去掙扎出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他們將會找到適合的詞彙去感謝你,謝謝,謝謝。」
最終他成功了,他成為他所追求的強納生·拉森,《漢密爾頓》成為他的《吉屋出租》。他甚至超越拉森,因為他活下來,活著感受榮耀與改變。
述說拉森的故事似乎成了米蘭達的宿命,手握《倒數時刻》版權的製片茱莉·歐(Julie Oh)主動找上他;電影導演朱浩偉要翻拍他的《紐約高地》,使他有機會深入劇組瞭解如何製作一部電影;故事及現實皆指引拉森的人生及創作的音樂劇作家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也願親自獻聲於電影,重現當初給拉森的話語。
米蘭達執導的《倒數時刻》以VHS錄影帶影像的方式開場,把時間拉回1990年代,告訴我們強納生·拉森在成功的前一刻去世。米蘭達將認識與不認識拉森的觀眾拉到同一個水平線,讓觀眾知道這不是關於一個順性向白人男子怨懟不被世界重視,而是一個藝術者願付出一切創作的故事,而最終他用生命創作出一部改變百老匯,鼓舞無數靈魂的《吉屋出租》。
「拉森是對的,《吉屋出租》並不是第一個搖滾百老匯,但它終結了『搖滾到底適不適合百老匯』的疑慮。如今的百老匯甚至很難找到任何一部非搖滾音樂劇。《小碎藥丸》、《別太驕傲》、《蒂娜》,他們都是搖滾音樂劇,而現在正是強納生·拉森的時代。所以這(透過《漢密爾頓》帶來改變)不只是我,是一整個世代的創作人擴張了這個議題,我只是其中一個藝術家,用我成長時所沐浴的拉丁及嘻哈音樂創作。」米蘭達在《紐約客》的採訪中說道。
若沒有桑坦對拉森的鼓舞,便沒有《吉屋出租》;若沒有拉森傾心竭力的創作,便不會有《漢密爾頓》。如同《漢密爾頓》的終曲〈誰生,誰死,誰來訴說你的故事〉,米蘭達是訴說拉森故事的其中一人,也是受其啟發的其中一人。而受其文字、藝術、音樂、創作所感動的我們,也將成述說故事的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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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on
讀的是食物設計,寫的是影劇,做的是Podcast。曾任《VERSE》聲音部編輯,畢業於米蘭工設學院。嘗試著各種說故事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