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凌宗湧:為什麼台灣需要一座蕨類博物館?
花藝大師、 CNFlower創辦人暨總監凌宗湧近日大聲倡議,希望能在台北市建造一座「蕨類博物館」。我們的島嶼為何值得、且需要擁有這樣一座蕨類博物館?透過認識、尊重蕨類,我們又能抵達什麼樣的未來?
台灣是地球上獨特的「蕨類王國」,這讓花藝大師、 CNFlower創辦人暨總監凌宗湧近日大聲倡議,希望能在台北市建造一座「蕨類博物館」。我們的島嶼究竟為何值得、且需要擁有這樣一座蕨類博物館?透過認識、尊重蕨類,我們又能抵達什麼樣的未來?
九份的山腰上,有座凌宗湧經營的私宅民宿,二樓正對洗手台的窗子外,一棵參天的大榕樹上攀滿了茂盛油綠的蕨類植物——亞熱帶淺山常年溫潤潮濕的氣候孕育出的獨特風景,成為一家家國外媒體來採訪時不約而同讚嘆並捕捉的畫面。
然而這幅窗景涵蓋的,其實僅是台灣800多種蕨類植物之一二。
蕨類王國
我們的島嶼,被橫貫的北回歸線劃出熱帶、亞熱帶兩種氣候,加上縱向隆起的一座座山脈,讓高山溫、寒帶氣候也奇妙地降臨海島。
多樣的氣候與生態系成全了多種類動植物的生長,其中蕨類植物尤其豐饒,全世界共39科中之35科、從遠古到近代各時期的種類都同在島上繁茂:夢幻湖中搖曳的台灣水韭、仍維持兩億年前侏羅紀挺立樣貌的筆筒樹,有「葉子最長植物」之稱的海金沙、盤裡入菜的水嫩山蘇⋯⋯。
包含跨足熱帶到寒帶的約60種特有種、200餘種稀有種,世界蕨類植物從昔日高大的森林主體,到種子植物出現後逐漸退居地表的演化軌跡,如今在台灣能一次活生生地看見。
如此的多樣性少有其他國家能比擬(整個歐洲大陸只有152種蕨類,北美洲406種),而台灣單位面積的蕨類分佈密度在全球更是數一數二。迪化老街的轉縫、水溝、牆角就藏著喜歡與人共居的鳳尾蕨,走一趟近郊步道更能馬上被蕨類植物環繞。臺灣大學植物學系副教授兼植物標本館館長郭城孟曾分享,光是在象山步道一個定點便能看見超過十種蕨類的身影,等於10平方公里內就有高達170種以上的種類,那一趟,他和同行的哈佛大學植物標本館館長邊爬邊不住驚嘆。
看不見的背後
然而,凌宗湧曾經頻繁地走到九份窗外那棵大榕樹下,舉起高壓水槍,把可見的蕨類植物都噴落到土地上。
恣意生長的蕨類在他眼中是雜亂且無名的,他夢想的窗景,只有一棵櫻花樹乾淨地綻放。不是沒想過因此將榕樹砍掉,無奈有山崩的風險,他只好打消念頭,每幾個月一次清除掉攀附其上的植物,跟蕨類旺盛又頑強的生命力對抗。
直到六、七年前,又有一組遠從德國而來的採訪團隊,將鏡頭瞄準又開始「野」的窗景,凌宗湧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你們要特別來拍這些?」對方的回答乾脆簡單:「世界其他地方沒有啊。」
他說自己像是被「打了嘴巴」,開始反思,為什麼自己從來沒看見蕨類的美?也不只是自己,身旁多數從小生長在台灣的人們,同樣對它們視而不見。
「原因是什麼?就是太常見了。」他從花藝取材的角度舉例,「我講最極端的筆筒樹,現在我每家花店(CNFlower)的櫃檯全都是筆筒樹做的,從小也覺得種蘭花的蛇木板(由筆筒樹加工而成)不是路邊、市場隨便就有?」鮮少人知道,在台灣唾手可得、還算不上保育類的樹材,其實已經是「華盛頓公約」中的二級稀有瀕危植物。
「可是常見也不該是問題,在英國玫瑰也到處都是啊,但他們可以打造出全世界最漂亮的玫瑰花園,為什麼?因為他們真的自認玫瑰是漂亮的。但是,現在請每個台灣人講一個心目中最美的地方,你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很多人腦中根本不會閃過台灣的地名,不是嗎?」
在他看來,這背後更深一層、且真正關聯的,是人們對美學的認知和養成。
細數近年台灣的主流美學風格:日本侘寂、北歐簡約、美式工業⋯⋯「尤其有能力、有地位的人,往往都受過國外的教育和薰陶,很自然地,他們會帶台灣走去那些形塑了他們審美的地方。」凌宗湧說「追求國外普遍、自己稀有的事物」,幾乎已經成為台灣的性格,「像是大家追捧『燒杉』(日本處理木頭的古法),但台灣的衫木明明非常稀少。我們總是學習別人,但其實是把自己給弄掉了。」
凌宗湧清楚,自己也被西洋的生活文化影響,經營的美學路線也是要顧及商業、迎合市場的,「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大聲說人家⋯⋯只是這些年我開始不斷問自己, 我敢拿我們原來的樣子出來嗎?」
是禮物也是任務
2023年7月底,凌宗湧在個人粉絲專頁發出一篇貼文:「我想大聲地爭取,希望政府能夠打造一座讓世界都能看見的『蕨類博物館』。」
這是植物學界早有響起的聲音。近30年來,郭城孟教授為台灣的蕨類植物建檔、發表,並持續發現新的特有種;全台各地也不乏越來越多有種植、保育蕨類植物的場所:台大植物標本館中的蕨類植物園、屏東的「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國立自然科學博館的熱帶雨林溫室、台北植物園的蕨類植物區,乃至被打造成全球唯一戶外蕨類生態園區的「三重世貿公園」⋯⋯但因經營、經費或面積的限制,都仍有各自的侷限,還沒有一處同時兼具「博物館」的齊全度和開放度。
同為關心植物的人,凌宗湧也一直從旁關切著台灣蕨類植物的動態。一直到前年在山上真的遇見了郭城孟,「聽他又親自跟我講一遍(對台灣蕨類的熱情和期許),我突然覺得自己也有使命了,我說『教授,你還沒推動成功的事我繼續做,也覺得不管怎樣都應該要做。」
爾後幾年來,凌宗湧已幾次舉手和歷任台北市長提議,越來越積極,也是因為他相信時機越來越成熟了。他對疫情後逐漸蔓延的「植物熱」切身有感,「以往種植物是年長者的事,現在不一樣,許多年輕人也會養至少一棵自己的植物。尤其也有一群人對養『鹿角蕨』瘋狂,雖然這並非我們討論的原生種,他們也可能只是跟流行,根本不清楚台灣是『蕨類王國』,可是他們會認同、至少願意去接觸更多的蕨類植物。」
他確信,認識跟我們一樣最適合在這片土地上、氣候裡生長的動植物種,是認識自己的路上繞不開的一環,而給予它們應有的高度和地位,也是一件永遠不嫌早的事。
至於對場館規劃有什麼具體的想像嗎?凌宗湧搖搖頭,說自己只有兩個明確的訴求:一是要在台北,他舉例新加坡的樟宜機場,「國家先要認定這件事情要插在心臟,才會是台灣面對世界時的名片和自信,而不又只是『某個植物園里的一部分』」;二是這不會只是一個屬於植物學家的地方,而是每個人共享的城市空間,「只要能讓大家願意實際走進去,不論是結合台灣本就厲害的科技、甚至發展成結合音樂和表演藝術的場地⋯⋯可能性很多很多。」
目前,那一則貼文發表後已獲得熱烈的迴響:許多非學術研究者的民眾留言、分享表示認同和支持,植物獵人洪信介特別打電話給他說「自己也想盡一分力」,而他也已經在進一步尋找機會向內政部請願。
他形容,建造一座蕨類博物館的命題,是大自然送給台灣的禮物也是任務,而自己不過是個許願的人。
那個願望是,有天台灣人都能漫步在一座美麗的蕨類天堂,感受他因為自己民宿中的那扇窗得到的啟示——關於植物,更是關於對自身環境打從心底、也更紮實生根的瞭解和認同。
|延伸閱讀|
李尤
1999。張開眼睛打開心,邊寫字邊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