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國近年最成功戲劇《漫長的季節》文學策劃與作家班宇——整個季節將它結成了琥珀
班宇是近年來中國「東北文藝復興」熱潮代表的青年作家之一。 搖滾樂評人出身的他,小說出道作《冬泳》讓他成為耀眼的文壇新星,繁體中文版近日在台灣出版。2023年在中國被評為「黑馬神劇」的《漫長的季節》,也由其擔任「文學策劃」,於2023年10月登上串流平台Netflix後,在台灣也引起不少關注。
2019年,中國人氣偶像團體TFBOYS的成員易煬千璽在社群軟體Instagram上,曬出《冬泳》小說封面。
微博上擁有六千多萬粉絲(2023年已超過九千萬)的「四字弟弟」一推,粉絲紛紛追隨愛豆(idol)腳步,入手同款。《冬泳》剎時洛陽紙貴,多次加印再刷。
新銳作家班宇因此火紅起來。處女作《冬泳》本就受到文壇肯定,囊括各大文學獎項,在易煬千璽、李健、賈樟柯等明星、導演加持下,也受到主流媒體追捧,他登上時尚雜誌版面,與一眾明星走紅毯、參與晚宴盛典,一時之間風光無兩。
班宇30歲寫了第一本小說,在以小說家身分橫空出世之前,他是位以「坦克手貝吉塔」為筆名,在各大音樂雜誌發表樂評的搖滾青年。
1986年、下崗潮、崔健與搖滾樂
班宇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父母都在瀋陽變壓器廠工作,從小就住在瀋陽鐵西區的工人村。
小時候的班宇,特別喜愛搖滾樂。他說:「我12歲就開始聽搖滾樂,是個熱情的搖滾樂迷。」
班宇出生於1986年,正逢中國經濟文化兩大劇變:瀋陽市防爆器械廠宣布破產,鳴響了中國國營企業破產的第一槍,開啟接下來十多年裡三千萬工人「下崗」的先聲,班宇的父母、周邊親戚也在這波浪潮中紛紛下崗;同一時間,搖滾歌手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首唱對於中國搖滾有重要意義的歌曲〈一無所有〉,黑豹、唐朝樂隊在隔年及後年相繼成立,開啟中國搖滾樂時代。
社會結構的轉變、新流行文化的崛起,少年班宇成長在如此大起大落的狂飆年代中。
班宇在求學時期接觸了剛進入中國的西方音樂,以及90年代的中國搖滾盛世。或許是成長過程中受到大時代變動的浸染,吶喊著憤怒與不公的搖滾樂,成為了他的心靈出口,「音樂可能是最直接地把我引領到某種難以描摹情緒之中的媒介。」
班宇形容,他對於搖滾樂的喜愛,到了癡迷及廢寢忘食的地步。「也曾想過組個樂隊彈吉他,但後來發現毫無天賦。」他笑說。
發現自己更加擅長寫作的班宇,在2007年大學即將畢業之際,開始書寫對音樂的看法。他寫地下樂隊、民謠歌手、廠牌,也寫音樂節現場,文字明快犀利、幽默毒舌,廣泛地發表在各大音樂雜誌專欄中,稿約不斷,成為知名樂評。
如此寫了十年之後,他卻開始自我懷疑,「我好像總是借著別人的作品說話,這種感覺像是隔了一層。」
當時,正逢數位化浪潮來襲,紙本音樂媒體紛紛收攤,班宇稿約量減少,他也試過改寫別的評論,例如小說、體育,但借用別人作品述說的隔閡感始終在,他開始想:「還是再次嘗試寫小說?」
2016年,中國知名社群媒體「豆瓣閱讀」舉辦徵文比賽,班宇在豆瓣當編輯的朋友鼓勵他寫小說。他在大學時期班宇曾模仿卡夫卡的現代主義文學風格,在博客(Blog)上書寫小說。然而,「那時寫完沒有什麼人反饋,自己也覺得:天啊,我好像不適合寫小說,半年就放棄了。」
這次,他從自己真實生活取材,將小時候在工人村的所見所聞,書寫成群像式的四篇短篇小說,在豆瓣發表後,獲得熱烈迴響,一舉榮獲喜劇組首獎。(即後來收錄在《冬泳》的〈工人村〉一文)。
喜劇背後的悲劇
〈工人村〉的主角是一群底層人物,他們生活充滿窘迫,如同舊日不散的幽靈,居住在光榮不再、隨時間衰敗的村舍中。本應是悲劇收場的故事,卻獲得了喜劇組別的肯定。
喜劇背後的核心往往是悲劇,事實上,許多讀者也反應,看完這四篇小說後都哭了,「我就在這一片哭聲中獲得喜劇組首獎。」他說。
小人物的描繪、簡短明快的語句、少用引號呈現人物對話、不著重心理側寫,以平淡與口語化的句式堆疊出深層冷冽的現實面。班宇的寫作風格,易讓人聯想到「骯髒現實主義」(Dirty Realism)中的代表作家查爾斯・布考斯基(Henry Charles Bukowski)與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
他們筆下的酒鬼、賭徒、扒手、未婚媽媽,都是社會邊緣人物,過著散漫無希望的生活。這種反映底層現實、隱含著強烈控訴的風格,對於班宇及其同時代的搖滾青年來說,特別具有共鳴與吸引力。
「可能是跟我喜歡的搖滾樂有關,也可能跟我身旁遇到的人很相似,布勞斯基與卡佛雖然書寫的是60、70年代美國,但他們描寫的人物,跟當時的中國以及我所接觸到的生活情境是相通的——例如他們小說中的醉鬼成天成夜不著調,但又有深情的一面,這是非常打動我的。」
相似的人物與情境,指的是瀋陽人班宇在成長過程中,目睹周遭因下崗惶然無措的大人們,以及失落的東北。
東北曾是中國最先進的工業重鎮,那裡有過最好的年代——產線全開、鍋爐不停歇,各種建設欣欣向榮,任職於國企的工人們,在計畫經濟政策的大旗下安居樂業。
但大廈在一夕之間崩塌,最壞的年代來臨。隨著改革開放,國企改革不順,接連倒閉,工廠中先進的生產機器成為廢鐵,四百萬工人只能接連下崗等待國家安排再就業——但事實上是許多人就此變相失業,東北也從原本「共和國的長子」,進入發展停滯的寒冬。
曾經的榮光,以及驟然的崩塌,造成社會劇烈變動,許多家庭就此天翻地覆,引發人心的失落與頹靡。
但後者並非戲劇化地陡然迸現,對於許多如同班宇生於80年代的東北人來說,劇變的後座力,是在成長過程中一點一滴滲入肌理,幽微而難以指明,要經過數十年之後回望,才能釐清時代造成的巨大斷裂如何成為同世代人的共同印記。
熱潮下的集體投射:我們都是工廠裡的東北工人
斷裂造就人心的創傷,成了東北的傷痕文學。近年來中國的「東北文藝復興」熱潮,即是從傷痕上長出來的。
東北文藝復興一詞,由中國饒舌歌手董寶石在一次採訪中提出。出身於東北吉林的董寶石,2019年以一首〈野狼Disco〉紅遍網路,歌詞中充滿東北方言、90年代的記憶,除了勾起大眾復古懷舊熱潮,也掀起東北熱,特別是改革開放後國企倒閉、大批工人下崗的90年代時期。
2018年以《冬泳》出道的班宇,與同樣出身於東北的青年作家雙雪濤、鄭執,被媒體並稱為「東北文藝復興三傑」。同世代的他們,共同經歷父母輩「從廠子裡出來」後的記憶,代表作皆為書寫90年代東北下崗工人的生活。
班宇認為,近年來大眾之所以對於東北產生共情,是因為共感了90年代東北工人的深刻危機感——一種巨大的不確定性。「你以為得到了一份offer,可以按部就班地穩定生活下去,但其實這個東西在一夜之間就可以沒了。」
投射至現在,這個時代似乎又再經歷一次巨大的轉型與失落。
中國GDP增長率已然減緩,先前火熱的互聯網產業雖持續發展,但疫後整體經濟復甦力道疲軟,加上政策緊縮,2023年產業首度出現總營收衰退。阿里巴巴、滴滴出行、美團等互聯網大廠裁員的新聞在媒體上不時出現。
班宇說,這些互聯網大廠跟90年代東北工廠沒什麼區別。21世紀的白領新貴,與20世紀的藍領工人,在工種與結構意義上是一樣的,皆是工廠中的一枚小螺絲釘,他們貢獻個人的智力、體力,驅動著「廠」這頭巨獸前行,「但這些付出都是微不足道的。某一天你從原本的環節上掉下來,這個龐然大物依然會前進。」
2019年東北熱潮正興時,互聯網仍然風光,房地產也持續高漲,並無顯著大事發生,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時刻,「但人們就像是地震前的螞蟻,不安地四處遊走。」班宇形容。
當時影視文學中描繪的東北形象,如同陌生又熟悉的召喚,人們帶著隱約的危機感,將眼光投向冰天雪地的遠方,回到90年代大廈將傾的時刻。
「原來在二十幾年前就經歷過同樣的事情,有一天我們的處境會跟東北工人一樣,而那天絕不會太遠。」
時間的共感,網劇《漫長的季節》
班宇對於時間是敏感的。
在過去,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們,雖然擁有各自獨特的生活經驗與記憶,但會因為某部大眾化的電影、小說、遊戲,跨越地域及各自的人生經歷,形成「一起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認同情感。但在數位科技快速傳播下,如今大眾的感知呈現分眾化的樣態,班宇說:「我們的世界正在變不平,每個人活在此刻,都有自己切入這個時代的方式。」
世界在變不平的同時,當然也同時在抹平。
年少時,班宇也曾嚮往到聚集各種最前衛、先鋒的文化藝術北京發展,但隨著年歲漸長,他發現,北京與瀋陽的城市面貌越來越相像,他對於北京這座城市的興趣不斷下降,「正是在這種被抹平的世界裡面,每個人很難找到彼此再次聚焦的部分。」
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極少出現當代數位科技產物,「不管是微博還是微信,我始終覺得它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東西,我希望小說的保質期,可以更長一點。」
地域只是他創作的故事背景,他關注的,是不易察覺的時間感如何在一個人生命歷程上留下痕跡。
由班宇擔任幕後文學策劃的網劇《漫長的季節》,便將這份細膩的時間感,從文字轉譯成影視語言呈現。
《漫長的季節》以虛構的東北小城樺林為背景,以喪妻死子的下崗工人、退休刑警、不得志的知識分子,三個在人生道路上被定義為失敗者的中老年男性為主角,他們組成非正規的調查團,追查一樁橫跨20年的命案。該劇被網民稱為神劇,豆瓣評分高達9.4分,獲得極大的迴響與討論。
導演辛爽是東北吉林人,且也是搖滾樂手出身,第一部長劇《隱秘的角落》就獲得極高評價,在《漫長的季節》則找來認識已久的班宇擔任「文學策劃」這個特殊角色。兩人拆解原創劇本情節,重新梳理故事脈絡,更動劇情及人物設定,並加入新的角色。辛爽還以班宇同名短篇小說〈漫長的季節〉作為劇名,劇中王響(范偉飾)的兒子王陽(劉奕鐵飾)所寫的詩〈漫長的⋯⋯〉也是班宇的作品。
陰鬱、寒冷、下崗、命案,幾乎已成了近年東北影視中的標準配備。在鏡頭語彙上,《漫長的季節》翻轉了東北冰天雪地的刻板印象,展現出明媚燦爛的另一面。「辛爽想拍東北秋天的樣子,他覺得短暫、金燦燦的秋天是東北最美的時刻。」班宇說。
《漫長的季節》以1996、1997、2016三條時間線為敘事脈絡。其中1996、1997年是主角群正值年輕力壯的三、四十歲時代,在畫面色調上特別明亮金燦,「那是主角王響生命中的黃金時代。當時他四十多歲,在工廠裡擔任火車司機,工作穩定、孩子就要上大學了,可能對生活偶有抱怨,但整體來說,他對未來充滿希望。」
辛爽以鏡頭語言說明時間在角色身上烙印的痕跡。在兩段「過去」的時間線中,王響年輕充滿朝氣,他看到的世界也彷彿套上濾鏡,美好而明亮;當時間線轉到了「現在」的2016年,王響步入老年時期,一直被桎梏於20年前兒子死去的秋天裡,鏡頭色調則相對灰沉暗淡。
班宇認為,人對於時間的感知並非等速,「小時候會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慢,但如果人到了一定年齡,或者有了特別經歷之後,他對於時間的分割點,已不在於分秒或者季節,而是在於事件。」
王響在人生正順遂的壯年時期遭遇喪妻死子,在此之後,他對於時間感知已跳脫物理計量方式,變成了一整塊的時間,生命被困在無限往復的秋天,那個最「漫長的季節」。
度過了漫長的季節之後
《漫長的季節》不講述東北的苦難,也不著墨在犯罪的手法與情節的翻轉,而是述說季節更迭的前夕,「一個家庭遭遇了巨大變故之後,這個事件是怎麼發生的?當時身邊的人是什麼樣的狀態?過了20年後,這個家庭又何以為繼?他們為何被困在前一個季節裡,抗拒走入下一個季節?」班宇說。
但第一場雪總會降臨。
當命案真相大白,困住人心長達20年的秋季終於開始流轉。劇末那場落在過去與現在的初雪,帶著某種救贖性,告訴所有人:「漫長的季節過去了,可以重新開始了。」
時間如何爬過了人們的生命,斧鑿出深刻的痕跡,始終是班宇關心的議題。如同兒子的猝逝在王響生命中留下巨大的斷裂,90年代東北下崗的雙職工家庭,也面臨驟失穩定工作的挫折,「這個家庭要怎麼過下去?是不斷地回顧過往的生活走不出來?還是通過什麼樣的契機,才能做到向前看、別回頭?」
讀者及觀眾的回饋中,常有人分享:《冬泳》中〈盤錦豹子〉、〈空中道路〉裡的某某是我的叔叔、我爸、我姑姑⋯⋯事實上,《漫長的季節》裡的王響、馬德勝、龔彪三位主角,都可以在《冬泳》的七篇小說中,找到面貌相似的人物原型——他們都是大時代底下遭遇挫敗的小人物,有著各自的情緒、執著、欲望,以及生存的煩惱。
「在這樣分裂的大環境裡,很多事物都在變,但作為人的基本情感並沒有變。我覺得這是《漫長的季節》以及這些年東北熱,最打動人心的部分。」班宇說。
於是,〈盤錦豹子〉的孫旭庭奮力抬起殘臂將鹹菜罐砸地、〈肅殺〉的肖樹斌在山洞中瘋狂揮舞支持球隊旗幟、《漫長的季節》裡失意卸下警服的馬德勝老年跳起花俏的拉丁舞。
北方寒冷,但生活在那裡的人們是鮮活而溫熱的。
在《漫長的季節》中,班宇托名王陽創作的詩〈漫長的⋯⋯〉,最後一段如此寫道:
整個季節將它結成了琥珀 / 塊狀的流淌,具體的光芒 / 在它身後是些遙遠的事物
時間凝結成塊狀的琥珀,安靜地承載著人們身上過去、現在與未來流淌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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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雯晶
高雄人,學歷史,除了編輯之外,也做過企畫,曾任《VERSE》雜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