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日子》蔡明亮:「如果我們會看月亮、看風景、看身邊愛的人,那何必看電影?」
蔡明亮第11部電影作品《日子》於近日上映。這部僅有46顆長鏡頭、全程幾乎無台詞的慢電影,是這位一代宗師近十年的生活總結。
原本說一生只拍十部長片的蔡明亮,在三年前完成第11部電影作品《日子》,於近日上映。這部僅有46顆長鏡頭、全程幾乎無台詞的慢電影,是這位一代宗師近十年的生活總結。
和蔡明亮導演相約採訪那天下著雨,小犬颱風正過境,他撐著傘,走在細雨掠過的尋常小街。
雨實在太適合蔡明亮,他最早的三部電影:《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和《河流》,被影迷稱作「水之三部曲」(或「台北三部曲」)。水在蔡明亮作品裡總是充滿意象,像流動的情欲,有時是孤獨患者的擁抱,有時是抑制不住、不可言談的情緒洶湧。
瑞士盧卡諾影展(Locarno Film Festival)近日頒發「榮譽豹獎」(終身成就獎)給蔡明亮,表彰這位受全球無數影人推崇的大師級創作者,影展總監暨影評人Giona A. Nazzaro稱其作品是「驚人的美麗、令人讚嘆的奇蹟」(striking beauty, awe and wonder),總以創新而細膩的手法去描繪後現代都市憂鬱的蔡明亮,是一位以理性與感性審視電影與世界的電影人。
自1994年《愛情萬歲》在威尼斯影展獲得最高榮譽「金獅獎」後,出身馬來西亞的蔡明亮彷彿自新電影浪潮導演們接棒,成為台灣90年代以降最重要之一的電影導演,並將「緩慢電影」(Slow Cinema)流派哲學與精神提升到全新層次。至此之後,在各大國際影展中獲獎,對他宛如家常便飯。
他的電影不是娛樂,蔡明亮堪稱是鏡頭語言與隱喻的高手,極簡台詞、少量剪輯、定格長鏡頭,讓每一段鏡頭如實地在觀眾眼前發生,感受實實在在的時間流逝。
如此與市場背道而馳的路並不好走,蔡明亮在很年輕時就知曉這件事了,畢業於文化大學戲劇學系影劇組的他算是體制內出來的人。他人生中第一份領到薪水的劇本是寫給兒童節目用的,一篇6000元,寫得很開心,接著開始寫一連串單元劇、連續劇,過程中編而優則導。
蔡明亮的故事廣受市場好評,也在電視圈樹立名氣,製作公司想綁住人才,對他遞出橄欖枝,天性不願被管束的蔡明亮拒絕了,「因為我寫不下去,這些劇本寫來寫去差不多都一個樣子。」
「反體制」是蔡明亮的創作根源。所以在訊息傳播流通越發快速的此刻,他的電影節奏與製程越來越慢。
2012年,蔡明亮開始製作《行者》系列紀錄片,這個原先只是與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合作的影像計畫,已演變成與全球先鋒藝術單位持續發展合作的創作。內容來自舞台劇《玄奘》的概念延伸:由蔡導靈感來源李康生身著紅色僧袍,在世界各處,以極度緩慢的姿態行走著。
首部《行者》攝於香港九龍,行進慢到異常詭異的僧侶與周圍車水馬龍的快節奏形成強烈對比。影片首播於協會合作的串流平台,一播出就被對岸許多網友謾罵,「他們用『走火入魔』之類的詞彙形容我,但我當然不會聽進去(笑),我還是繼續在拍《行者》,現在已經累積到十部了。」蔡明亮回憶道。
只是拍一個人在走路,是電影嗎?這個問題連導演本人都不斷反覆自問。《行者》拍到第五、六部時,許多國際級美術館開始邀請蔡明亮到當地辦展與現地創作,他們知道導演拍的不只是走路,而是將當下的時空都給記錄、保存下來了。
不理解他的觀眾,會以為他的創作三十多年如一日,事實上,蔡明亮是當代少數持續用原創作品挑戰電影工業的反叛者,在需要快速博得觀眾注意力的串流平台上進行緩慢影像實驗(還拍到進入藝術殿堂);早在2003年,他的《不散》就大膽打破以人為本的觀點,採用以「戲院」為電影主角的創新概念;2016年全球VR市場興起,隔年蔡明亮就創作出首部華語VR電影長片《家在蘭若寺》(2017),將美術館打造成廢墟,試圖給予觀眾全新的觀影體驗與探索。
這十年間,蔡明亮經常思考影像創作與美術館的關係,他常在藝術場域舉辦放映會或辦展,過去也有人告訴他「你的電影很像美術館裡的作品」。在完成享譽國際的《郊遊》(2013)後,蔡明亮遭逢從影以來最大的創作低潮,他對拍攝劇情片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美術館成為這位電影大師探索影像的新出口。
直到他遇見了來自寮國的亞儂.弘尚希(以下簡稱亞儂)。
我們有所交集的日子
亞儂是蔡明亮最新長片《日子》(2020)中的演員,這部榮獲柏林影展「泰迪熊獎——評審團獎」的作品,僅有他與李康生擔當演出,官方給出的電影本事直接說完劇情:
「小康身體承受病痛與治療之苦/並且漂泊/他在異地遇見了亞儂/給了些慰藉/但又分開/各自過日子」
受疫情影響,這部三年前的作品終於在近期上映院線。《日子》是蔡明亮首次無劇本框架、沒有刻意人為設計的電影製程。當年拍完《郊遊》後的蔡明亮將重心轉移至美術館創作,這段時間,他不斷累積認為適合在美術館播映的影像素材,期間多次記錄李康生在現實生活裡四處求醫問診的片段。
某日,蔡明亮在泰國散心,前往美食街餐廳用餐,第一次見到在此上班的亞儂,導演看著這位青年煮麵給自己,餐後與這位打工廚師閒聊幾句。
「我有時候會被某種人吸引。」蔡明亮說,他一眼就知道亞儂是移工。自拍攝《黑眼圈》(2005)起,蔡明亮對移工族群有著莫名情愫,「我是馬來西亞人,所以那種人在異鄉的感受我很能體會。」
兩人互換聯絡方式,偶爾傳訊聊天,某次視訊,蔡明亮看見亞儂在煮飯,在公寓樓梯旁放了兩個火爐,非常克難。「不知為何,我想拍他煮飯的樣子。」這個念頭,就如同他想要記錄生病的李康生一樣。
和當年有目的地尋找演員(李康生)不同,和亞儂的相遇純粹是場單純邂逅。這位三十出頭的寮國青年是蔡明亮創作的新繆思,因為語言隔閡加成的木訥寡言,使他的笑容更加靦腆,亞儂笑著說:「導演說要來拍我煮飯,我以為導演是做美食節目的。」兩人就這樣走進彼此的人生裡。
如果我要拍電影,拍這種真實,不是更有意思也更有說服力嗎?
破碎片段的影像累積了一陣子,某天,蔡明亮靈感花園裡的兩個平行時空突然有了交集,生病的李康生、不斷張羅生活的亞儂,「這好像能做成一部電影。」導演這麼想著,《日子》的劇情概念便順理成章誕生,更讓沉寂已久的電影創作欲重新被喚醒。
電影開場即是兩段關於李康生的招牌長鏡頭,一是他坐在窗前聆聽風雨沉思、二是泡在浴池裡一動也不動。兩顆看似靜止不動的畫面,能明顯感受到蔡明亮在畫面調度上越發洗鍊,李康生輕微卻凝重的呼吸起伏,在漸強風雨的映照,或在池水中靜止,皆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形狀。
以往導演最擅用的「對比」手法,也在幾乎毫無台詞的《日子》裡來到極致,每一個鏡頭與不同場景間,都有無數有跡可循的對照與隱喻。例如亞儂的出場著重在日常的「動」,他祭祀奉神、煮飯洗澡、出門擺攤,與李康生出場時的「靜」形成對比。
電影就在這一靜一動間游移。導演說,兩個角色都是生活被某些事給困住的人,李康生受無以名狀的頸痛所苦,亞儂孤獨飄零異鄉。
劇中,李康生的眼神愁容一如往昔,惆悵深不見底,他拖著疲憊不堪的病體求醫無果,與移工亞儂的肌膚之親尋求片刻安慰,事後小康送給亞儂一個音樂盒當禮物,兩人曖昧又安靜地吃完消夜後各分東西,回到原本的日子裡。
正如蔡明亮過去的電影般,《日子》的迷人之處在於極致邊緣的孤獨與寂寞,每一幀長鏡頭都像是曖昧的醞釀,僅為了通往那稍縱即逝的短暫浪漫。
電影是真實(的生活累積)
亞儂現在是蔡明亮製作團隊裡的一員,出演《日子》後,他跟著蔡導與團隊走遍世界,也親身參與蔡明亮的美術創作,他以「奇蹟」來形容近年自己生活的改變,過去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事,都一一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位寮國青年的存在,讓蔡明亮發現新的創作模式,《日子》的電影製程可謂前所未有,很像需要長時間層層上色的油畫,亦像費時四年的寫生習作集合體,其結果連創作者本身也無法預期。
請素人演戲,對蔡明亮來說並不難。「拍亞儂很簡單啊,我只要他別偷瞄鏡頭就好,演了一陣子他就放鬆很多。」真實到沒有絲毫「演」的成分,是蔡明亮看待演員的唯一原則。這是當年李康生啟迪他的。
蔡明亮分享道,生涯初期做劇場、電視劇時,比較會對演員進行指導,直到遇見了李康生——當年為了單元劇《小孩》,他在街頭發掘到正在打工籌措重考費的李康生。
「小康跟不上片場節奏,我也只能慢慢拍他。但我被小康的表現刺激到了——這難道不就是真實嗎?如果我要拍電影,拍這種真實,不是更有意思也更有說服力嗎?」
蔡明亮從來不強迫演員改變,而是從與每位演員相處的日常瑣碎中發掘他們真實的面向,然後引導他們把這個東西做出來,「就像去掉廣播員的腔調般——我喜歡聽演員原本自然講話的樣子。」
只有我才知道這個鏡頭需要多長時間。
這也是為何蔡明亮每部片都有李康生,李康生的「反演員」特質刺激了這位電影創作者,從而透過演員延伸出屬於自己的影像哲學。
現階段,亞儂同樣介入了蔡明亮的生活與創作,「但和小康的介入不同,亞儂的狀況,有點像是我在觀察這個人在生活上的變化,對我帶來什麼樣的啟發。」蔡明亮道。
過去常有評論說蔡明亮的作品是「反好萊塢」,對此,導演本人並不這麼認為,「我或許很喜歡在創作裡『反體制』,但我不會在現實裡去反對別人。我只是照我想要的方式去發展我的電影。」
他喜歡用「手工藝」稱呼自己作品——這個形容的確很適合蔡明亮的拍片模式,從《青少年哪吒》起,他每部電影都是小規模獨立製作。他經常會要求團隊人數再少一點、不要這麼多助理,大家也不需要趕行程按表操課,拍攝慢了沒關係,慢慢來比較仔細。
我在意的是影像的創作以及思考上的轉換——電影怎麼做才能更有力量?怎麼改變人的視野?
導演總是與服裝師親自挑衣服、坐在剪輯師身旁親自定奪每一刀畫面,「因為我的電影剪接大多無關劇情跳動,只有我才知道這個鏡頭需要多長時間。」他會確保每段鏡頭需要多長時間,長到,足以令觀眾感受到他想傳遞的感受。越慢,越能看得透澈、感受得徹底。
蔡明亮仍相信電影的可能性,就他觀察,當代影業對於「開發新電影」這件事並不在意,大部分的人在意的還是市場與獲利。「現代人講『電影』,大多是在說類型片、看故事,我不往那邊想。我在意的是影像的創作以及思考上的轉換——電影怎麼做才能更有力量?怎麼改變人的視野?」
所以他減少分鏡與剪輯,用長鏡頭的節奏來讓觀眾感受時空的流逝;減少台詞與故事性,來回歸電影藝術的影像敘事本位;消弭演員的臉譜化表演,是為了讓眼前發生的事更自然真實。
正如我們從《日子》裡真切感受到的無常與寂寞,在隨著電影人物的情感交流後,也從中體會到宛如餘燼的微弱暖流,那便是蔡明亮現實中對生命的關注與凝視。
我們為何需要電影?
即便以非主流片導演自居,蔡明亮清楚知道永遠有一群人會接受他、愛他的電影,「我有感覺到我的電影是被這樣對待的,我很心滿意足。我這一生,都沒有人來限制我的創作,有種不虛此生的感覺。」
他想起大學時的生活,受惠於影劇相關科系,當時有機會觀賞許多當時市場上看不到、被稱作藝術電影的經典名作,包括古巴新浪潮、德國新電影、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等範疇。他用「閱讀」來形容觀影,「那段日子的閱讀影響我很深。我也看了大量默片和日本戰後電影,黑澤明、小津安二郎這些大導演的作品,如果你認真讀,會看到他們藏著很多理念在裡面,我才明白電影不只是娛樂。」
自認從小看標準商業片長大的蔡明亮,因為大學時期的觀影經驗,人生就此被引導到截然不同的方向去,如今他早已躋身當代國際電影大師行列,一如他年輕時所仰慕的那些偉大電影作品,蔡明亮的名字亦同樣不斷地被硬派影迷與電影從業者討論著。
我是拍電影的人。所以我會用電影和影像來回答這些感受。
所以他越來越享受親自出去街頭賣票的過程了,曾有不少友人勸他這樣拋頭露面太悲情,但蔡明亮並不這麼想。多一個讓人認識蔡明亮作品的機會,地球上就有可能多一個喜歡藝術電影的人。
世人總說電影是藝術,但少數如蔡明亮能夠毫無市場包袱,誠實地把電影當成純粹的藝術追逐。他追得很慢,慢到像是遙遠的苦行長征,蔡明亮的確希望世界能再慢些,他說,因為智慧型手機發展與普及,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快,快到手機上許多內容都不見得是自己想看的,既不能給人快樂,又容易讓人感到困惑。
他知道世界一直在變是正常的,所以他憂心的不是科技與社群焦慮,而是當代創作者是否還在乎美學?三十年多來,他想拍的,一直都是真實的人、真實的生活與真實的情感,「如果我們會抬頭看天上的月亮、看風景、看身邊愛的人,我們何必需要去看電影?」
所謂藝術,在於傳遞事物的感覺,讓人能夠感受到這個世界,「而我是拍電影的人。」蔡明亮靜靜地說,「所以我會用電影和影像來回答這些感受。」
蔡明亮的日子,在美術館
隨著《日子》上映,與北師美術館合作多次的蔡明亮特別再與館方推出「蔡明亮的日子」特展,打破美術館制式規範,將整座空間轉換成蔡明亮的內心私人場域。
展覽由蔡導與北師美術館總策畫林曼麗共同規畫,現場得以一窺這位電影大師這十年間對藝術的探索暨美術創作,包含舞台劇《玄奘》的巨大紙張布景、《日子》的未公開畫面。疫情警戒隔離期間,導演因為太思念他的兩位靈感來源(李康生與亞儂),就將他們給畫下來,這些躍於紙上的思念也同步於現場展出。
蔡明亮說,這個展覽,就是他的生活面貌,很孤獨,很寂寞,但是很有愛。
展期|2023.10.27-2024.01.07(10:00-18:00,周一休館)
地點|北師美術館(台北市大安區和平東路二段134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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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深度探討當代文化趨勢,並提供關於音樂、閱讀、電影、飲食的文化觀點,對於當下發生事物提出系統性的詮釋與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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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璈
在雜誌社上班、寫作和當編輯;在搖滾樂團裡彈吉他、寫歌和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