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灣ê店到讀派書店:繼續賣書,是因為台灣還沒成功
今年2月,台灣第一間本土文化專門書店「台灣ê店」,宣布離開深耕30年的台灣大學溫羅汀街區,文化界皆憂心忡忡它未來將要往哪裡去。不久後,獨立書店「左轉有書」找上台灣ê店的老闆吳成三合作經營新書店「讀派」(Tho̍k-phài),繼續以書店模式推廣本土文化。已經80歲的吳成三還不願退休,因為自己對於台灣未來的想像,還未實踐。
今年2月,台灣第一間本土文化專門書店「台灣ê店」,宣布離開深耕30年的台灣大學溫羅汀街區,文化界皆憂心忡忡它未來將要往哪裡去。不久後,獨立書店「左轉有書」找上台灣ê店的老闆吳成三合作經營新書店「讀派」(Tho̍k-phài),繼續以書店模式推廣本土文化。已經80歲的吳成三還不願退休,因為自己對於台灣未來的想像,還未實踐。
1969年的台灣,還是「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年代。
吳成三當時28歲,剛自台灣大學數學系研究所畢業,負笈攻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電腦科學博士。當年,台灣仍籠罩於威權統治的灰暗壓迫,留學生們得以在短暫的出走中,呼吸自由世界的空氣。
年輕的吳成三穿梭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潛心閱讀柯喬治(George Kerr)《被出賣的台灣》及史明的著作。這些禁書打開他的視野,遠比異國美洲大陸新奇風景更深、更廣,他開始反思:民主是什麼、自由是什麼,台灣人是什麼,台灣的病因又是什麼?
那幾年,吳成三在學術上鑽研理工,卻心繫台灣的政治、社會與文化,他認為這是當時台灣留學生普遍擁有的共同意識:「很多從事理工研究的朋友,跟我一樣都知道那時候台灣所需要的並不是理工技術。」——讓台灣蛻變為真正的民主社會,才是最為迫切問題。
1980年,取得博士學位的吳成三返台,先後於工研院及大學院校服務。在他缺席的1970年代中,台灣歷經蔣介石去世、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邦交國銳減及黨外運動抗爭,島內的民主運動正如野火般延燒,「當時,每個從台灣回來的留學生大多進入學校教書,但教書的過程都會到街頭上支持社會運動。」吳成三也是如此,他在社運現場經常碰見一位擺攤賣禁書的噶瑪蘭族朋友,他的一番話成為吳成三日後開書店的契機。
「與其擺攤,為什麼不乾脆開書店?」吳成三問。
「你們這些讀書人都只出一張嘴,想開不會自己開!」噶瑪蘭族朋友直率地回應。
生長於台灣的土地
1990年野百合學運,推動隔年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與「萬年國會」全面改選,台灣社會終於迎來民主自由的曙光,吳成三與太太黃妙齡,也決定要完成兩人經營本土書店的夢想。
1993年,吳成三51歲,「台灣ê店」誕生於台大附近的溫羅汀街區。
直白的店名是鄭南榕遺孀葉菊蘭命名的,「我跟她說我要開一間吃的、看的、穿的都要呈現台灣特色的書店,她說,那就叫『台灣ê店』。」書店logo則請來台大植物系的朋友設計——一株嫩芽從台灣土地竄生向上,象徵當時台灣所處的狀態。
這是台灣第一間本土文化專門書店,陳列本土文學、歷史、地理、自然生態、政經社會等書籍,以及原住民、客家、台語母語教材,音樂、影片、手工藝紀念品也涵蓋在內,選品項目範圍不僅大,也足夠冷僻反骨,如在2000年代引起社會爭議的「非常光碟」,以及台灣創作者自費出版書籍都能在店裡找到,成為台灣研究的知識寶庫。
經營本土書店,其實是吳成三實踐社會運動的另一種形式,他要為台灣的未來扎根:「台灣人要站起來,一定要對自己的文化有深切了解,才能引起大家的共鳴,運動才會有力量。」
作為台灣本土文化的基地,台灣ê店更成為日後本土化運動最堅實的靠山,如史明、高俊明都曾借用書店的祕密地下室進行演講。如此政治立場鮮明的書店,當然逃不過惡意人士潑漆、砸招牌的挑釁威脅,但夫婦兩人未曾動搖,始終堅持書店「本土運動第二線」的定位與主張。
30年過去,店內書籍已達六萬餘本,漸漸堆滿了祕密地下室。招牌上泛黃、象徵台灣90年代處境的嫩芽,與台灣ê店佇立的地點與精神一樣,未曾變動過。
直到今年初房東以不願再續租——言下之意就是要漲房租——讓台灣ê店不得不開始思考:要就此收起來不做,還是遷址繼續?
要不要逗陣開書店?
疫情之下,80歲的吳成三夫婦大可趁勢退休,將商品全部出售,不再經營書店。
但他不願意放棄,「因為還沒有成功──我們台灣還沒完全成功,你看,光是『台灣是台灣』就做不到了,還沒有成功⋯⋯。」
今年3月,台灣ê店被迫搬遷的新聞一曝光,隔天「左轉有書」的負責人張慧如便出現在台灣ê店裡,向夫婦倆說明左轉有書的現址旁正在籌備一個新空間,有沒有「逗陣開書店」的機會。
成立於2016年的左轉有書,股東包括台灣勞工陣線、廢死聯盟、人權、平反白色恐怖等NGO組織成員,選書以社會運動主題為主。經營書店,同樣是這群志同道合的夥伴進行「社會運動」的一種變奏。張慧如說明:「我覺得書店比較像一座槍砲彈藥庫,NGO組織衝在前面,我們則以書籍和活動,提供新知、理念、議題、論述上的後方支援。」她認為,開書店是經營一個「製造意外」的空間,人們為了喝咖啡或閒逛誤闖進書店,便能意外發現這些議題,進而產生思辨,甚至參與行動。
左轉有書的理念與行動力,與30年來始終作為台灣本土派「槍砲彈藥庫」的台灣ê店不謀而合,吳成三認為,這些年輕人願意實踐書中知識、勇敢改變社會,是相當難能可貴的勇氣,因此他與張慧如很快地達成攜手合作的共識——一間嶄新的台灣書店「讀派Tho̍k-phài」於焉誕生。
5月開幕的讀派,不僅延續台灣ê店的精神,也將吳成三與黃妙齡收藏數十年的珍貴書籍搬移過來,空間則變得更加寬敞、明亮與舒適。
張慧如未來還會規劃「當月主題」,請夫婦倆從書庫中挑選出符合該主題的書籍,再以專區形式呈現。「這是讓更多人看見台灣ê店累積多少東西的方式——台灣ê店收集的東西真的非常的廣泛與齊全,很多珍貴的書籍外面都已經找不到了。」讀派還會提供咖啡、手作派等餐飲,開放座位區,舉辦講座與讀書會等活動,以台灣本土文化基地之姿繼續存在。
吳成三欣賞年輕人經營書店的創新,張慧如則欽佩吳成三不被年齡局限的衝勁,「快80歲了,阿三老闆真的就是要堅持到最後一刻,他把開書店當成終生的志向,這是我們這一代的人比較缺乏的使命感。」
吳成三則說自己是「被迫」堅持,「我相信書店可以影響社會,但卻沒有做好,做不好就只能做到好啊。沒有其他的,沒有做不好就轉彎這種事。」之後夫婦倆會在讀派顧店,協助管理書店事務,用自己的力量影響社會。
開書店的苦悶與價值
其實30年來,吳成三不只一次想要放棄台灣ê店。
台灣人對待書本的態度令他失望,「很多老師或美國回來的朋友到書店買書,都跟我要折扣⋯⋯」吳成三欲言又止,心有戚戚焉的張慧如替他補充:「那些人去吃飯都不會問能不能打折,去買書就會問打折,追根究底就是台灣人追求CP值的文化——有沒有想過,到底是誰在付出背後的代價?」
她認為台灣閱讀群眾的胃口被網路電商養壞了,將新書如衛生紙般大打折扣促銷,人們便以為書只值這個價值。現實狀況是,實體書店議價空間小、要負擔店租,並沒有巨大的資本與電商進行折扣戰,禁不起如此市場競爭機制。
吳成三說:「這就是開書店的苦悶。」儘管台灣ê店被外界譽為「本土文化的基地」,但其實一直都是慘澹經營。
吳成三堅持台灣ê店是為了理想,他希望書店還能再有下一個30年,也是因為理想,他與張慧如打從談合作的開始就避談不可能的賺錢,兩人談理想——還有怎麼少賠一點。
理想,是吳成三對於台灣的想像,他希望台灣不只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還要成為文化、科技、人的涵養上都「一流的國家」。這樣的想像,從青年時代到現在未曾變過,80歲的他,仍然盼望終有一天能親眼看見。
那一天還有多遠?他不知道。至少吳成三看見太陽花學運之後,有越來越多年輕人關心台灣本土文化;他也珍惜當下,透過經營書店,認識了許多想為台灣做點事的朋友。
採訪即將結束,一位阿美族姊姊帶著小妹妹走進讀派,問哪裡能找到阿美族語教材的書。
吳成三從書堆當中俐落翻找出來,穩穩地遞給她們。
讀派(Tho̍k-phài)
地址:台北市中正區鎮江街一巷3號
電話:(02)2391-9610
營業時間:周一至周六 13:00–20:00
請吳成三與張慧如推薦讀派的一本書:
亞榮隆・撒可努《外公的海》
吳成三:這本書描寫撒可努在外公庇護下成長的故事,使他成為一個對大自然、人都有著十足信心的人,非常感人。這和他第一本書一樣,寫自己的童年,過去別人問我,我都會推薦這本《山豬.飛鼠.撒可努》,但是後來我覺得這本《外公的海》也不錯,撒可努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作家。
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我的百年之憶及台灣的荒謬年代》
張慧如:讀派所在的這一區就是「青島東路三號」,指忠孝東路、林森南、青島東到鎮江街這一帶,是以前的軍法處看守所,關押最多政治犯的地方,很多人在這裡被冤死什麼的,所以算是不義遺址。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堅持在這裡經營書店——希望藉由這個地利之便,讓更多人了解台灣的事情,這本書也是認識這間書店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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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深度探討當代文化趨勢,並提供關於音樂、閱讀、電影、飲食的文化觀點,對於當下發生事物提出系統性的詮釋與回應。
郭振宇
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