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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dcast榜上第一名的《只能喝酒的圖書館》到底是關於什麼?——拷問靈魂

Podcast榜上第一名的《只能喝酒的圖書館》到底是關於什麼?——拷問靈魂

在2023年第二季,Podcast《只能喝酒的圖書館》以少見的哲學類節目之姿,在台灣熱門不分類排行榜一步步登上冠軍。這是主持人夫妻檔Ting和Hank開播兩年來,從未想過的事。他們不刻意企畫,用生活哲理交錯幹話,隨心聊日常的困惑和觀察、情感與自我的掙扎。這對夫妻有到底有怎樣的魅力,能讓大家願意打開心和耳朵,一起走入一個「高維度精神世界」?

Podcast《只能喝酒的圖書館》由夫妻檔Hank(圖左)和Ting(圖右)共同主持。

在2023年第二季,Podcast《只能喝酒的圖書館》以少見的哲學類節目之姿,在台灣熱門不分類排行榜一步步登上冠軍。這是主持人夫妻檔Ting和Hank開播兩年來,從未想過的事。他們不刻意企畫,用生活哲理交錯幹話,隨心聊日常的困惑和觀察、情感與自我的掙扎。這對夫妻到底有怎樣的魅力,能讓大家願意打開心和耳朵,一起走入一個「高維度精神世界」?

「欸,你以後想要做什麼?」曾經連續整整一年,Hank每天都要問一次Ting這個問題。

那是距今十年前,Hank已經在電子業上了十幾年的班,嫌工作無聊,想「出來做點不一樣的事」的念頭在他心中一天天滾動。因為生小孩而暫別職場的Ting,還心繫熱愛的電視台工作,但也在看見大稻埕一幢破敗卻敞亮的透天老屋時,明確看見了兩人一同創業的未來。

這裡是百年前台灣文化協會共同創辦人蔣渭水曾開設的大安醫院舊址,他們將其租下,撫平壁癌、接通電纜,花了很大力氣讓三層老屋搖身一變成咖啡廳、餐廳與圖書館,取名為「行冊 walkingbook」——一個空間美學和氣質都非常獨特的複合式藝文空間。

Ting & Hank將昔日蔣渭水的大安醫院舊址承租改造成一間集咖啡廳、餐廳與圖書館的複合式空間「行冊 walkingbook」。

《只能喝酒的圖書館》的studio(原「行冊 walkingbook」)以蔣渭水的生命軌跡和台灣地形為脈絡去設計空間,該場域曾拿下2016年台北老屋新生大獎。

為了推廣兩人熱愛的閱讀,也呼應蔣渭水曾在〈臨床講義〉中為台灣社會開的「設置圖書館」處方,他們在三樓打造了一間能靜心讀書、讓思潮匯聚的圖書館。2019年起,為了讓空間流動更多人氣,這裡改成了藝術家的駐村基地,更開始每月一次,在週末夜化身酒吧,舉辦一場對外開放的聊天聚會活動,取名「只能喝酒的圖書館」。口耳相傳間,一個個渴望與人交流的靈魂持續從城市各處湧來。

直到2020年,即便他們的餐飲一直以來都備受客人喜愛,但疫情還是硬生生抽空了三層樓宇。他們一邊跟上許多餐飲同業的腳步研發冷凍調理包因應生計(還自己開車沿途送給好友們),一邊每天爬上三樓書櫃間、躺進無處可逃的空靜裡,直面心底的聲音。

熱愛閱讀的Ting & Hank深知讀書的樂趣與美好,也相信每個人都是「一本會走路的書」。

「其實那兩年,我早就意識到世界要變了。」身體裡始終潛藏著媒體魂,Ting很清楚實體空間的邊際效益一直在遞減,本能地想把更多精力投注到網路上。看向身邊的千冊藏書、回想在其間發生的一場場交流活動,她比以往都更清醒地意識到:我們最想做的,不是從來就是「內容」嗎?

翻來覆去想了三個月,兩人決心開始做起型態自由、隨性的Podcast。他們接上麥克風,第一次錄下那句開場slogan:

「這裡是《只能喝酒的圖書館》,一個出租成見、探索未知的地方。」

「靠感覺啦,整個節目都是在靠感覺」

Ting喜歡問問題,每次和朋友喝酒聊天,最常收到的一句話就是:「幹你很煞風景欸!吃飯好好吃、喝酒好好喝啦,幹嘛問這個!」一旁Hank大笑,模仿目睹無數次的情境,「大家聚在一起吃麻辣火鍋,肉才剛燙下去,她就突然問一句:『愛是什麼?』」

總在提問,是因為走過太多困惑。Ting曾在臉書上切片般地攤開成長的疤痕:混黑道的父親、混亂的家庭、酗酒不歸的青春期、獨自逃跑去紐約、憂鬱症⋯⋯;Hank的母親、作家廖玉蕙也曾形容兒子從小就「像泥鰍一樣」抓都抓不住,細數他一系列令人抓不住的人生選擇:新聞系一畢業便毅然從商、前途一片看好時跑到南美洲壯遊、轉當工程師拿下國際研發大獎卻辭職租下一棟空蕩的大樓。

對Ting來說,「自我提問」原比「獲得解答」來得重要。

這對伴侶的人生中都沒少轉過彎,一路下來,懷疑和思考即使不是本能,也早已是習慣。

由此,將節目內容聚焦在個人掙扎與生活哲學,是兩人一開始便鎖定的大方向,尤其是幾杯黃湯下肚後的那些辯證,「喝酒之後講的話都特別真實、有哲理,感性被放大,潛意識裡那些清醒時會覺得想太多、太文鄒鄒的話,也都說得出口了。」

於是,自2020年9月開播,大多集數名稱都掛著問號上線:焦慮是一種求生的本能?為什麼人會驕傲?人一定要有理想嗎?什麼是虛偽,而什麼又是真實?⋯⋯作為夫妻,他們也深掘情感關係中的糾葛,從人為什麼需要愛情,聊到婚前恐懼、外遇和性愛分離。

目前錄製的九十多集節目中,時而是兩人在日常聊天中架起麥克風的對談,近半也有客座「booktender」的參與——因為相信「每個人都是一本會走路的書」,Hank和Ting如此稱呼每個願意在吧檯前坐下、喝幾杯酒敞開心胸的來賓——包括大聊渣男的時任文策院院長/作家胡晴舫、剖析空虛的社會學家李明璁、VERSE創辦人暨總編輯張鐵志、分享創作「便秘」(卡關)時刻的作家 / 演員鄧九雲、思考錢與價值的廣告導演 / 詩人盧建彰⋯⋯。

Ting不諱言,每期的主題,多是自己那段時間正在、或剛經歷完一番掙扎的困惑。選擇來賓時也沒什麼設限,反而總是邀請「想像不出會聊出什麼」的人。錄製流程同樣即興,開始做節目初期,兩位主持人還會提供訪綱給來賓,但後來發現如此會無意間將來賓綁住,後來索性放手,只定個大方向和主題——酒瓶一開,就錄下去吧。

沒有刻意分配過人設,但訪談過程中,兩人憑藉個性的互補和生活的默契,總能一搭一唱,讓flow保持順暢。能言的Ting通常負責開場和笑得爽朗,Hank則多承接、在Ting又陷入太過抽象的意識流時擔任翻譯,他笑著比喻,「她是我們家的乩童,三太子附身後講的話大家都聽不懂,我就是toh-thâu(桌頭,在神桌旁幫乩童翻譯傳話的人)。」

Hank說自己就像是Ting腦中意識流的翻譯者。

如此極致的隨性形塑出的輕鬆氛圍,恰恰更打開了受訪者,人們總在這裡掏心掏肺、聊到忘我。作家韓良憶曾分享,本是來宣傳新作,結果「根本就忘了自己在『錄節目』,天南地北地,什麼都講。」現任華山文創園區品牌長劉冠吟更是一口氣聊了六小時,「Ting跟Hank用酒精及耐性擊潰來賓的偶包,讓人放棄防守自我。」

之所以能使人卸下心防,也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沒有包裝。兩人不曾被主持人的身分拘泥,追根究底時,從不吝嗇於給出自己,在一個個令聽眾不免擦冷汗的尖銳問題後(如:「這是你創業以來最大的弱點所在嗎?」),往往緊接著對自身脆弱的揭露——「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們常有同樣的感受。」

在訪問來賓的同時,Ting & Hank也不吝袒露自我內心,以誠待人。

「可能只是我們說話都很直接,如果來賓回答得不真實,好像也沒法應付我們,」Ting搖搖頭,否認有什麼套話秘訣,Hank點頭,「直接的背後,是我們對人真的感到好奇,不想只用幾個問題和一時的觀察,去框出一個想像中的他 / 她。」 

「但其實還是有很多場尬到爆的,沒剪出來而已啦⋯⋯」兩人倒也看得開,接受全憑感覺做事連帶的風險,笑笑攤開手,「就當作來喝酒?」

我們都是困惑的靈魂

今年4月初,《只能喝酒的圖書館》攀上Apple Podcast台灣區熱門榜第一名,在香港、澳門、馬來西亞、新加坡等華語地區的哲學分類榜上也都位居前幾。Hank和Ting一面驚喜於節目確實逐漸成長的人氣,一面也惆悵,清楚哲學類內容畢竟小眾,才能在那麼多地方上榜。

最初,要把節目上傳平台、選填分類時,他們訝異地發現「哲學」在Podcast的內容系統中根本不成一類,只歸類在「社會文化」下的小分支。相比每次聊愛情主題時留言牆上的一片喧譁,「有次我們認真談『人如何在追求自由的過程中逃避自由』,底下鴉雀無聲,」兩人自嘲,「連本來不管什麼主題都來報到的酸民都沒有出聲。」

「我們社會普遍不在乎『哲學』,跟教育體制有關。大家聽到哲學都先說,共這个能創啥?欲按怎趁錢?」Ting揚起語調, 「奇怪了! 」她猶記在紐約生活時,不時也會與陌生人討論「愛」的定義,人們熱衷於探討需要長時間思考、卻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但回來台灣後,我就發現這種念頭不『正常』,我們並沒有那個vibe,大家在聊男人和化妝品,我就是個怪人,好像從外星來的。」

在結束餐飲項目後,Ting & Hank專心在製作Podcast與其它藝文內容上,在原有的複合式空間裡探索更多可能。

但是這些年,他們近身目睹過一個個處在混沌和迷茫中的人,「先不論過去店裡的很多員工每位心裡都有一些狀況,還發生過來餐廳interview的人,十個有三個哭著回去!」——Ting搖手澄清自己完全沒有扮黑臉,或許沒意識到是「你為什麼想來?」的問題搭上自己一貫有厚度的聲音、和因為打從心底的好奇而有力道的注視,就能直擊人們的內心痛點——「甚至有記者來採訪,也忍不住分享對理想和現實的徬徨,就淚灑現場⋯⋯ 。」

因此,Hank和Ting深信,所謂的哲學問題,本來就且格外需要在此刻被探討,「這個時代步伐這麼快,這麼多mental issues,而多數問題的根源可能都來自個人要一直想辦法消化各種變化、調整自己的定位,那我們到底要怎麼好好處理人跟人之間、自我跟社會的關係?這是比較少人在討論、但必須被討論的東西。」

在更多是新聞、財經、成功學、親子故事等功能性內容導向的Podcast排行榜上,《只能喝酒的圖書館》的出現補上了這個缺口,也證明人們確實有需求。他們持續陪伴聽眾釐清 「你是誰?」、「你要什麼?」,卻也不時因為比較鬆弛的節奏和缺少篤定的結論,在節目的評分處被許多人批評。

兩位主持人希望《只能喝酒的圖書館》能夠成為一個探索哲學與自我的所在——這是當今較少人在討論、但必須被討論的東西。

但在兩度欣然應邀擔任節目來賓的李明璁看來,《只能喝酒的圖書館》的誕生是大膽和勇敢的。在力求快、狠、準的網路媒體時代,節目的「慢、拖、散」確實顯得逆向和「不合時宜」,他形容由Hank和Ting引領的聊天手段是「維基兔子洞」(Wiki rabbit hole)式的:「他們不急著一定要講出什麼,就任憑話題不斷延伸、長出新的世界,或許有點飄渺,沒辦法時時有梗、鎖定明確的受眾,但正是這種哲學性,讓我覺得(這個節目)迷人又獨特。」

甚而,節目的成功某種程度上也代表台灣媒體景觀的小小顛覆,「他們是在既定的內容套路、系統裡的alternative(另類的選擇),代表我們的確擁有一個滿自由、多元的網路媒體創作環境,並且還有各種可能性。」李明璁分析道。

讓思緒落地

近來節目流量上升,Hank和Ting收到前所未有的感謝與回饋。留言版上浮現許多能共振的聽眾:有人感到被陪伴,發現原來自己的問題是大家的共感;有人說內容發人深省,聽時需要一直按暫停,「兩個小時的節目可以聽四個小時」;更有人驚嘆於他們自我剖析之誠實,用「落地」——一個總被說「形而上」的兩人鮮少收到的評價——形容他們直視並談論人生問題的勇氣。

這股交流的能量也真的逐漸從線上落地。自去(2022)年11月開始,「在圖書館開房間」的活動已經舉辦過四場,訪談進行的週一早上,兩人都還在恢復氣力,因為剛陪上個週末現身的150個報名者喝到前一天早上。

牆上的投影字取材自美國作家暨政治學教授馬歇爾.伯曼(Marshall Berman)的著作名稱。 

這是繼疫情後,三層樓的空間再次被人群塞爆的盛況,不同的是,現在來者中有許多是節目的聽眾,形式也不再只是無目的的社交,而是有了更聚焦的主題。兩人會先徵集、梳理好報名者提出的問題,做成立牌,從「過年回家遇到最不爽的事?」、「真正的快樂是什麼?」到「怎麼確定這是愛?」⋯⋯人們經過有興趣的就坐下來、聊天、對話,也可以隨時移動、離開。

「就是想讓大家有時間、空間來聊這些事情。」曾經總找不到時機開口的Ting,為跟自己有同樣好奇的人創造了一個可以理直氣壯提問、思考與辯論的時空。

去(2022)年1月,兩人徹底放手自認稱不上興趣也談不上專業的餐飲業,關閉了咖啡廳、餐廳,把全部心力投放到製作內容上。「行冊」整體空間也因而換上新的名字「Otherwise Library」,意味這裡將長出新的可能性——Ting構思許久的表演藝術計畫「SOLO project」就即將實現,首場演出邀請「聲舞團」團長暨藝術總監吳思瑋開演。今後,這個空間除了迴盪人們聊開時的笑聲,也將充滿更多的創作能量。

Ting & Hank認為,越是身處在焦慮的年代,越需要跟自己對話,也唯有先與自己充分對話後,才有辦法直面這個世界。

做了Podcast之後,因為有更多時間深聊,兩人的感情越來越好。這一次,換我問他們之前Hank無數次問Ting的那個問題——「以後還想要做什麼呢?」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還沒有想法!」

「但越是焦慮的年代就越要跟自己對話,跟自己對話之後才有辦法跟這個世界對話,或許我們現在在做的事、追求的生活,不過就是跟自己多一些些對話吧?」Hank如此解釋《只能喝酒的圖書館》創造的一切,似乎無論是酒精、內容和流量,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場盛大的靈魂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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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尤 攝影/安比 編輯/郭璈 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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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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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張開眼睛打開心,邊寫字邊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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