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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髒一點」:剪接師廖慶松如何在《少年吔,安啦!》追求台灣色彩的真實?

「再髒一點」:剪接師廖慶松如何在《少年吔,安啦!》追求台灣色彩的真實?

人稱廖桑的資深電影剪接師廖慶松,入行近半世紀以來,無數台灣電影在他手中有了生命、且變得更加精彩。九〇年代初的經典黑道片《少年吔,安啦!》同樣由他操刀,30年後也由他負責指導修復,真實呈現那個時代的台灣,最生猛與美麗的色澤。

資深剪接師廖慶松人稱「廖桑」,入行已近五十年,曾於2018年獲第55屆金馬獎特別貢獻獎。

人稱廖桑的資深電影剪接師廖慶松,入行近半世紀以來,無數台灣電影在他手中有了生命、且變得更加精彩。九〇年代初的經典黑道片《少年吔,安啦!》同樣由他操刀,30年後也由他負責指導修復,真實呈現那個時代的台灣,最生猛與美麗的色澤。

「原來,那位在花車上跳舞的小姐,是那麼美啊!」完成剪接的30年後,資深剪接師廖慶松從《少年吔,安啦!》4K修復版的首映會走出來,忍不住和旁人分享,「這還是我第一次發現耶。」

他說的,是《少年吔,安啦!》故事開場的第一顆長鏡頭:鼻頭角海港,天空灰黃,大聲公放著輕快的曲調,女郎在花車上優雅舞蹈,台下戴墨鏡的男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檳榔,轉身走回幫派老大正進行槍枝交易的海產店旁。忽然間幾聲槍響,故事的恩怨情仇也就此開張。

時隔30年,這部1992年的台灣黑道片經典重回螢幕,沒看過的人來朝聖、看過的人來重溫,而早就把每一格畫面看過無數次的廖慶松,怎麼也從中看見了新的驚喜,恍若初次觀影一樣?

廖慶松之所以會想進入電影幕後產業工作,可以回溯到童年的難忘記憶。

登入幕後

生在戰後的1950年代,中央電影公司(簡稱「中影」)甫成立、台灣的電影能量正要萌芽,家住龍山寺旁、緊鄰大觀戲院的廖慶松,童年也應景地被這股時代的生命力感染。

「有個同巷子的小孩,每天中午都要給在放映室上班的爸爸送便當,我最喜歡的就是抓著他的衣角,跟他一起溜進去。」頑皮的孩子介於買不買票之間的模糊地帶,幸運沒被趕出去的時候,就能悄悄坐進影廳的最後一排,看電影一部部地播,從此,便再也沒忘記一幀幀影像畫面轉換之間的節奏與魅力。

1973年,第一屆中影電影技術人員訓練班宣布開辦時,廖慶松果斷報考,更果斷地在第一志願的欄位寫下「剪接」。半年的課程結束,他在片廠留下,從坐在剪接機上一格一格手拉著底片,到如今握著滑鼠點開剪片軟體;從站在師傅身後慌張聽命的實習助理,到成為坐在剪接椅上受人尊稱的「廖桑」,他在剪接室一待到今天,轉眼就要五十年。

進入中影的第三個月,廖慶松認識了剛從國立藝專(今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科畢業入行的侯孝賢。此後,兩人成為了台灣電影新浪潮的關鍵人物,一起完成《風櫃來的人》、《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等電影⋯⋯創造出這些題材寫實、貼近常民,如今更是大名鼎鼎的故事。

廖慶松剪輯諸多台灣新浪潮時期的電影,與侯孝賢、楊德昌等導演合作密切,有「台灣新電影保母之稱」。

1992年,侯孝賢將監製的《少年吔,安啦!》素材也交付到老搭檔手中。至此,廖慶松已經剪了快二十年、近上百部片,但畫面如此鮮活、生猛的黑幫片,他還是第一次見識。

電影的守門員

「這麼深入本土幫派文化和青少年暴力議題的作品,在當時的台灣還不多見。雖然一直都知道這樣的文化與生活方式是存在的,但我很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剪接螢幕前,哪會了解?」何況,為了盡可能寫實,戲裡的槍和子彈都是向警政署申請進口來的真槍與空包彈,打人的橋段,演員也從沒在手軟,「我印象很深刻,第一次看到阿國(顏正國飾)被姐夫(陳松勇飾)巴頭教訓那段,心裡在想:每一下都是真的打,好大力耶!」

全片的剪接歷時兩個半月,導演兼編劇的徐小明從頭到尾都坐在受了「震撼教育」的廖慶松身邊,為他解釋這個「一言不合就開槍」的世界,也釐清背後錯綜複雜的人際恩怨。他說,花那麼長的時間剪接是因為,「這批新浪潮前後的導演真的是我共事過最有擔當的一群人,每個都會這樣從第一天盯著我剪到最後一天,一定要見證電影從無到有生出來。也因為初版的片長其實有三個小時,捷哥(高捷飾)他們一票大人的故事都交代得非常詳細,全片劇情很完整,也很複雜。」

如今,世人眼前的《少年吔,安啦!》卻只有106分鐘。大刀闊斧砍掉一個多小時的片長,是因為監製侯孝賢最後提出的觀點:希望少幾分商業性,多幾分社會寫實,讓鏡頭更多聚焦在兩個少年的背景、家庭和成長。

初剪版的《少年吔,安啦!》將每個腳色的劇情都做了鉅細靡遺的交代,但導演徐小明和監製侯孝賢決定將主線聚焦在兩個少年的改變,最終上映片長是廖慶松所剪輯的106分鐘。(圖片/牽猴子電影行銷提供)

剪了那麼多,會不會心痛?廖慶松搖搖頭,用「守門員」比喻自己一直以來的身分認同,「電影歷經編劇、拍攝,來到剪接已經是最後一步,我往往不會說不,而是問導演:你到底想要什麼?這部片到底想給誰看?而《少年吔,安啦!》最後大家達成的共識,就是讓少年們成為這部片的重心。」釐清故事的骨幹後,剩下要做的,就是果斷守住不該剪的、擋下不必要的。

果然,幾刀下去,《少年吔,安啦!》在上映當年(1992)便入圍法國坎城影展「導演雙週」,成為首部被選為閉幕影片的台灣電影,也在往後的日子裡,成為影迷們穿梭網路和租片店尋尋覓覓的「神作」、如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簡稱「國影中心」)「影迷許願修復清單」中的第一名。

廖慶松相信,最後的版本雖然少了些許刺激度與商業性,卻無疑是耐人尋味的,「啊不過,戲份被剪掉好多的高捷,應該很悶啦。(笑)」

我們準備的,觀眾看不到

廖慶松眼中,《少年吔,安啦!》在30年後還耐得住回味的,除了搬演到今天依舊貼近社會脈動的劇情,還有以高標準製作的影像畫面與聲音。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YcUO-Ljxqc&feature=emb_imp_woyt

當年,剪接完成後,廖慶松帶著素材底片到日本的「東京現象所」進行調色。像剪接時徐小明始終在旁關切一樣,這次換他從頭到尾站在日本調光師的身旁,確保九〇年代台灣的色澤能被精準、照實地呈現:「日本師傅不小心就會讓畫面都粉粉的、天空都藍藍的,太清新了,畢竟他們從小看到大的是非常乾淨的日本街道。但真實的台灣,尤其是『少年們』眼中的台灣,顯然不是這樣的。」

於是,在廖慶松「再髒一點」的要求下,北港天后宮和西門町的繁華霓虹暗下了幾個色階,少年們舉槍朝向的天空,也多了分灰白與混濁。同時,負責音效的杜篤之也跑到日本,在台灣尚沒有的杜比錄音棚,以當時世界最先進的杜比立體聲系統(Dolby Stereo)製作電影的音效。不料,電影上映後,這些本應領先時代的電影語言,卻幾乎沒能被觀眾好好接收。

問題出在最後關頭:電影院放映現場種種設備的不稱頭。

廖慶松猶記,當時台灣的影廳,大多只有只支援單聲道的音響系統,許多放映機器也都已老舊,畫面成像很難稱得上穩定,「所以幾次在影廳裡看時,我都沒空當觀眾,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畫面會突然暗掉,擔心現在播的片段是該接著上一個畫面嗎?聲音有沒有出來?機器總是需要操作的人高度關心,但也遇過理直氣壯的戲院跟我們說,『我們的機器就是壞很久了啊!』你說,這是什麼話? 」

那一年,《少年吔,安啦!》雖在坎城風光,回台後卻票房冷清,僅上映短短兩個禮拜便匆匆下片,加上被行政新聞局以「描寫黑幫火拼尋仇,違反公共秩序及善良風俗」為由在電視上禁播。從此,本該細膩的影像、立體的聲音,都被草草壓縮進解析度不到720p的VCD,消聲匿跡。

即便是重映修復版,4K版《少年吔,安啦!》的影像仍保有當年廖慶松所強調的,還原九〇年代台灣街景、略帶失真感的色調。

三十年後的重生

好東西總會派上用場,也幸虧原始底片和收錄原音的DAT錄音帶都保存具全且完好,曾經奠基下足夠好的「質」,終於在今日成了電影修復的堅實基礎。2021年,在國影中心的推動下,4K版《少年吔,安啦!》啟動修復,過程中,廖慶松負責指導影像部門,為調光與調色提供建議。

剪了幾十年底片,廖慶松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哪些細節糊得合理、哪裏還能更清晰,「像我第一次看修復成品時,可愛大旅店裡櫃台旁的電視畫面還是模糊的,但我想,離鏡頭不至於太遠啊,加上底片有不同色層感光的特性,一定能夠出得來。」果然,最終版本在廖慶松的提點下,人在櫃台下扭打,背後黑白電視劇中的角色,也兀自走動、對話,一清二楚地,拉出了畫面的縱深與層次。

「但我很驚喜,這次國影中心有送人去波隆那的電影修復實驗室學習,把好技術帶回來,讓台灣的設備、技術也能越來越跟上時代的腳步。」他由衷慶幸如今不再像當年一樣,只有捧著底片到國外實作的選擇,「之前《風櫃來的人》也是送去義大利修復,回來之後我一看,海都變成地中海的藍色。但這次由台灣人來修復,大家都是在台灣街道長大的人,終於能更輕易地還原出屬於台灣的真實顏色。」

廖慶松始終信仰,所謂的「修舊如舊」從來不是要刻意仿舊,「而是就像修復故宮的古物一樣,要盡可能還原、接近那個時代的樣貌。」秉持這一想法,最初他並沒有請修復人員把當年殘留在影像中的、底片特有的顆粒感修掉。但隨後,在資深攝影師李屏賓的建議下,4K修復版的《少年吔,安啦!》還是決定讓影像更靠近如今數位時代畫質的解析度,前所未有的明亮、清晰,卻又忠實保守著九〇年代台灣的色調與味道。看見最終成果時,廖慶松也頗感驚喜、不住讚嘆,「這部作品的修復,證明了時代的進步。」

廖慶松見證了《少年吔,安啦!》的修復,笑說自己見證了時代。

如今,50年過去,廖慶松依然在中影製片廠中辦公。走回辦公室前,他遇見前來關切的中影同仁,又喜悅地分享了一次觀看4K首映會的「重大」心得,「我跟你說,我第一次發現,那位在花車上跳舞的小姐,是那麼美啊!」

懂的人便能聽見更多——這句話中,有一位不曾從電影幕後退場的資深影人對技術隨時代進步的認可,有終於不用再憂心放映品質的安心與放鬆,還有30年來一群人對一部用盡心力製作的電影,始終不變的愛護與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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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尤 攝影/KRIS KANG 編輯/Mion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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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尤 攝影/KRIS KANG 圖片/牽猴子電影行銷提供 編輯/Mion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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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字/李尤
  • 攝影/KRIS KANG
  • 圖片/牽猴子電影行銷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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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核稿/郭振宇
李尤

李尤

1999。張開眼睛打開心,邊寫字邊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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