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曼波 X 王渝屏:回家鄉創作,本身就是一種行為藝術了
來自台中東勢山城的攝影師登曼波和演員王渝屏,以一個只有小鎮才知曉的隱密「代名詞」為核心,擷取客家禮俗中慣用塑膠物件的俗豔色彩,重新用當代眼光凝視傳統,聯手創作作品〈塑膠禮儀〉,也進一步提出疑問:什麼是家鄉?什麼是客家?
來自台中東勢山城的攝影師登曼波和演員王渝屏,以一個只有小鎮才知曉的隱密「代名詞」為核心,擷取客家禮俗中慣用塑膠物件的俗豔色彩,重新用當代眼光凝視傳統,聯手創作出含括攝影、錄像、裝置等形式的藝術作品〈塑膠禮儀〉,於「浪漫台三線藝術季」中展出。藉由作品,兩位創作者也進一步提出疑問:什麼是家鄉?什麼是客家?
〈塑膠禮儀〉這個創作計畫是從一個幾乎沒有人理解的詞彙開始的,至少,是採訪現場除了登曼波和王渝屏以外,沒有人知道的詞彙。當攝影師登曼波決定以「阿比百」(Ā bǐ bǎi)作為這次創作的起點時,他想起同樣是東勢人的演員王渝屏。「王渝屏,你知不知道什麼是『阿比百?』」
「我一聽就立刻知道它是什麼意思。」王渝屏記得自己哈哈大笑,說當然知道。「我從來沒想到會在台北聽到這個詞彙,它被封鎖在一個非常小的城鎮裡。」
「Ok,〈塑膠禮儀〉這個作品可以順利進行了。」登曼波說,「這是我們東勢客家人才知道的inside joke。」
哀傷是面對家鄉的基底
不是東勢人無法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三角圓、金門橋旁的兩張塑膠板凳、曾經是廢墟的日式教師宿舍⋯⋯這些對於家鄉回憶的片段,各自收藏在登曼波和王渝屏的記憶裡。當生活在東勢的碎片,因此次創作一一被提出比對時,也為〈塑膠禮儀〉建立起更私密的連結性。
對很多人來說,位於台中市山區的東勢鎮,是一個遙遠的小鎮,從台北需要搭三個小時的客運才會抵達,說著其他客家社群很少使用的大埔腔。這座山城小鎮於60年代曾經擁有東亞地區最大製材廠,也是台中最大的客家聚落。後來小鎮因林業資源縮減而沒落,原先作為木材運輸而開始營業的東勢車站,也在1991年因使用率低停駛。
火車停駛的那一天,全鎮都跑去跟車站留影,當時就讀幼兒園的登曼波也和家人趕搭最後一班列車。1999年,921地震重創東勢,小鎮上最後一間電影院也跟著歇業,「東勢與外在環境的連結似乎正在一一斷絕。」登曼波回憶,考量到家庭因素和自身渴望,他決定要離開家鄉,「我想要離開這個環境,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
如同許多離鄉背景求學工作的年輕人,離開東勢後的登曼波,在一次一次回家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的客語越來越不流利,與家鄉產生不可逆的距離感。當他以攝影師的身分在台北打響名號,回到東勢卻得面對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的親朋好友,以及仿若時光滯留的小鎮街景。
登曼波提到攝影師李屏賓曾說過一句話:「人生的路是你會越來越想回家,但其實你只會離家鄉越來越遠。」那種哀傷是最底層的感受,他說:「離開東勢之後,我打從心底覺得,不會在其他城市遇到同鄉人。」
「我反而很珍惜東勢這種被時空停滯的氛圍。」不同於登曼波長年待在東勢,而後選擇出外闖蕩,王渝屏是在台北出生長大,寒暑假或逢年過節才會回到東勢阿公阿嬤家。對她而言,回到東勢代表假期開始,那些變化停滯的街景、店家和消磨時光的記憶,如同被錯置在她生命不同時期的吉光片羽,零碎卻又讓人懷念。
這些細碎的生命經驗構成王渝屏的身分認同,當王渝屏第一次遇見登曼波時,她毫不猶疑地對他說:「我是東勢人。」
奶奶總說我是「阿比百」
「認識自己多少,就是認識這世界多少。」這句話出自登曼波首部攝影集《父親的錄影帶》序言。登曼波從大學開始以影像創作的方式,漸進式地探討酷兒、家和性的議題關係,包括以抽象手法拍攝短片《無憂》,2019年拿下臺北美術獎首獎的〈父親的錄影帶〉,以及延伸作〈碧兒不談〉、〈複寫:認同〉等。長久以來,他不斷地用創作挖掘自己,向內找尋自身認同的解答。
著手規劃「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創作時,登曼波回到東勢,想起撫養自己長大的奶奶,總是帶著寵溺地說他是「阿比百」。
「其實很少男生會被罵阿比百。」少年登曼波喜歡將棉被當作禮服披在身上,或是模仿電視上的美少女戰士華麗出場,三八小男孩瘋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奶奶全都看在眼裡,阿比百是幽默的嘲諷,也是祖孫倆感情親密的證明。
年紀稍長,登曼波才知道阿比百是怎麼樣的存在,那是每個地方的鄉野傳說中都存有的一號人物,因為不可知的原因,他們無法融入社會,也難以被世俗所規範,在家族默許下長年於街頭閒晃,無所事事卻為鄰里所知。
在東勢,一位名叫「劉月蘭」的女性也是這樣的存在。謠傳她見人就開罵追逐,也被地方調皮學生追趕,地方上以客語喚她作「阿比百」,就像華語會使用具有生殖器詞彙的文字罵人,「百」在客語也有類似的意思;也有謠傳她為了滿足性需求,在軍營門口或是路邊等待男人經過,發生性關係。
謠傳難以證實,但翻找新聞,阿比百確有其人,但早在2006年便過世,晚年被家人接回家中照顧,鮮少出現在鄰里街上。但「阿比百」這個說法及形象卻脫離人物本身,流傳下來,成為東勢客家庄裡形容女性瘋癲或性格三八時會使用的詞彙。
阿比百就此成為東勢人跨世代記憶中的一個代名詞、形容詞。每個人對這個詞彙的理解,因身分不同有些微的差異,王渝屏說:「阿公阿嬤用這個代名詞說我時,其實是指我的舉動很誇張與搞笑。」登曼波所理解的阿比百形象則更加豐富,擁有許多特質:陰性、曠野、未經社會化、享受自我、前衛而不羈。
這是一件很queer的事情
阿比百是關於〈塑膠禮儀〉創作裡的重要線索,甚至成為展覽的英文名稱。在訪談過程中登曼波卻鮮少使用這個詞彙,每每提及則會以「代名詞」代稱,避免直接以阿比百稱之,「因為我不覺得『外面的人』可以理解我在講什麼,就好像過去人們也不知道什麼是queer。」
他避免直接稱呼阿比百,因為這個詞彙有其發展的歷史脈絡,在他人尚未能深刻理解其意涵時,他選擇謹慎使用,避免這個詞彙被既定人物形象及刻板印象框架,也期待有一天它能從「代名詞」,變成擁有豐富釋義的「形容詞」。「其實我在生活中已經開始使用這個形容詞,我會灌輸朋友說『你現在很阿比百』,讓他們知道自己很『漂亮』。」
「另一點是,我覺得只有我懂得欣賞阿比百,我找到一個邏輯去欣賞這件事:沒有框架、懂得自己要什麼快樂、重視身體的感覺,這是很queer的事情。」登曼波說。
登曼波對於queer的認同,奠基於奶奶從小給予相對開放的成長環境,對於他所流露的陰柔氣質不予批評,反而以看似嚴厲的稱呼展現寵溺親愛之情,「我被奶奶以這個代名詞嘲諷,感受其實是開心的。我喜歡自己陰柔的邏輯和呈現方式,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特質也是我從奶奶和周遭女性身上,學到的一種綜合感受。」
不被框架束縛,正是登曼波邀請王渝屏一起創作的原因:不只是同樣來自東勢的身分,也因為王渝屏在表演中不受框架的演出。「她給我的表演方式是非常直覺的,也許是瘋癲,也許是不合邏輯,但我覺得這是美的,我沒有想過東勢人可以這樣表演。」
如此多元化看待阿比百的視角,也與〈塑膠禮儀〉創作核心相契合。登曼波形容,他從小到大的記憶中,充斥著紅蛋、新丁粄和三牲等客家節慶禮俗的俗豔色彩,他承認這些東西太麻煩了,自己根本不會follow,「但是它有一種美感,你知道這些禮俗不會消失,就像絢麗的塑膠製品,它們很搶眼、難以消失,我只是覺得應該要用另外一個方式去欣賞這些東西。」
為什麼我們還要回去?
〈塑膠禮儀〉的創作源頭是關於東勢客家人共同記憶中的一個詞彙,並試圖提問:客家是什麼、家鄉是什麼?身為創作者的登曼波和王渝屏沒有答案。登曼波問道:「離開家鄉後,如果真的不回去也可以,那為什麼我們還要回去?」
王渝屏分享在表演過程中,與家鄉連結的「癢感」:「那是一種很微小的疼痛,你知道它是無處不在的,是一種bitter sweet。」從腳底板開始,搔不到癢的感覺開始慢慢蔓延,家鄉看似在遠方,卻也潛藏於身體不被看見的地方,時而擴散,時而默默發作,「就是又愛又恨,你覺得不需要,可是沒有它你又會覺得生活不有趣、沒有歸屬。」登曼波回應。
〈塑膠禮儀〉並不打算提供解答。「什麼是阿比百、什麼是客家,我覺得這些問題的答案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是我們要不斷地提問。」王渝屏說。
在創作過程中,登曼波和王渝屏花許多的時間分享成長經驗,回到東勢走訪老家、行經小時候走過的路,和街坊鄰居聊天。登曼波表示:「這應該會是創作過程中我最難忘的一部分,因為我很少有機會再回到家鄉,讓過去和現在的我做一個對話。」
回到東勢進行創作,需要與當地人互動、建立信任。在這座小鎮,信任一個人的理由更多是基於一份情感。登曼波說,當自己回到家鄉,說出大埔腔客語的那一刻,可以感受到自己和對話者瞬間拉近了距離,對話的層次也產生變化,「回老家做藝術創作,本身就已經是一個行為藝術了。」
浪漫台三線藝術季「花啦嗶啵Falabidbog」
時間|2023年 6月24日至8月27日
地點 |
台北展區|松山文創園區台灣設計館
第一展區|龍潭、關西、竹東、峨眉、北埔
第二展區|三灣、南庄、頭屋、獅潭、公館
第三展區|大湖、卓蘭、東勢、石岡
三大主軸|
藝術策展:50位藝術家創作42組藝術品轉譯客家文化
設計導入:21組設計團隊優化傳統生活空間與儀式
飲食實驗計畫:45間在地餐廳創作30種全新客家味
官網|https://www.romantic3.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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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8封面故事「花啦嗶啵:客家新文化」,更多關於客家文化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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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湘瑾
畢業於台灣大學新聞所。寫文章、做podc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