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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身體涵納死亡——許芳宜《我心我行》的破局之路

❍ VERSE 2022|第59屆金馬獎系列專題 ❍

用身體涵納死亡——許芳宜《我心我行》的破局之路

被譽為美國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傳人的許芳宜,與身體共處、並以它追求藝術已超過五十個年頭,她將對生命磨耗的體悟、創作中掙扎的血淚揉合成一部個人傳記電影《我心我行》。電影由侯孝賢監製,金馬最佳攝影姚宏易擔任編導、攝影,許芳宜親自演出。為了這部作品,她重新創作了13支舞劇,與劇情結合構成敘事和抽象表現交錯的影像,讓觀者深入了解藝術家的生命,尋找重生的可能。這部紀錄片也在今年金馬獎摘下最佳動作設計獎。

舞者許芳宜,親自演出個人傳記電影。

被譽為美國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傳人的許芳宜,與身體共處、並以它追求藝術已超過五十個年頭,她將對生命磨耗的體悟、創作中掙扎的血淚揉合成一部個人傳記電影《我心我行》。電影由侯孝賢監製,金馬最佳攝影姚宏易擔任編導、攝影,許芳宜親自演出。為了這部作品,她重新創作了13支舞劇,與劇情結合構成敘事和抽象表現交錯的影像,讓觀者深入了解藝術家的生命,尋找重生的可能。這部紀錄片也在今年金馬獎摘下最佳動作設計獎。

在所有藝術職業裡,舞者的創作生涯具有一種特殊的曲線與張力。經驗、人生體悟和表現性之複雜度不斷累加並精進之時,其表達媒介——身體能力——走的卻是往下的曲線。衰老本身是中性的,發生在每一個個體身上,但是碰觸到藝術性表達,死亡與生命慾望的主題總以強烈的方式浮現。 

《我心我行》以舞蹈身體和影像緊扣著這樣的主題,但其精彩與微妙之處更另有其他。這是一部主角並未缺席的回顧式半傳記電影,能有這樣的獨特格式,是基於傳主許芳宜在生的狀態,以身體和創作去迫近死亡,並將之化為一支又一支舞。

「破局」是她反覆提及的詞彙,她想破自己身體能力限制的局、破成功的職業舞者生涯的局;超越她早已佔領的舞台,也把「腦中的劇院炸開」。

在這尋找新語彙的過程中,她的同伴與對手是導演姚宏易。姚宏易果斷選擇以非紀錄片的方式去做傳記片,也讓影像在說故事上扮演了不可獲缺的引領角色。一位頂尖舞者的成道之路恐怕是說不完的,怎麼說都像是少了一塊。而若拍攝舞者千錘百鍊的身體和其動態,甚至其日常,都必然是精彩的,可是姚宏易的野心更大,想法也更複雜些。他將許芳宜想回顧自己生命的渴望化為幾個樸實的大哉問,例如:如何開始接觸舞蹈?與家人的關係?在國際舞台打拼的心情和如果想為自己辦一個喪禮,那會長什麼樣子?

許芳宜(圖左)在傳記電影中飾演舞蹈老師,教導幼年的自己跳舞。

虛實交疊而成的現實

姚宏易在訪談中曾提及,問出這些問題、並讓許芳宜以舞作來回答,並非要以影像重現她的童年或是經驗,而是對「現在」的捕捉。這是整部片不斷有虛實交錯之感的原因,而最後影像中呈現出來的現在,可以從兩個角度被觀察。

其一是那些在排練室被許芳宜指導,同時在編舞片段中扮演許爸爸、許媽媽和小芳宜的演員,她對扮演自己父母的陳竹昇、謝盈萱說起許爸許媽是什麼樣的人、經驗什麼樣的事;而她以肢體演示和語言對小芳宜(張夢芸飾)講述自己當年想被全世界看見的野心。

其二就是實際將編舞橋段拍出來的片段,在溪流與山裡、在隧道和搭建起來的景當中,以奇幻的語言說寫實的故事。水的急流和覆蓋整個景框的岩石是當年許父北上工作、許母與許芳宜相依為命的心境;孤木倒樹是許芳宜獨自闖蕩大城市的孤獨。

《我心我行》透過虛實交錯的敘事手法,回顧一路走來的歷程。

這些幕後排練的片段,和許芳宜編舞的虛構橋段,都不是回憶重現,具有開啟通道的作用,讓觀者可以進入許芳宜內在的夢與想像。它是影像所創造的現在,且是一種無限延展的、不限於線性時間的現在。這樣的手法若說是在面對主角的內心,好似跳脫精神分析對過去場景的探索,轉而發展積極想像的畫面,只是表述的媒介不是文字,是許芳宜自己和其他表演者的身體與鏡頭的運動。

 與鏡頭共同編舞

姚宏易的「劇本」和許芳宜的人生劇本是在影像與身體的編舞當中交織出來的。她曾出演過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舞團的舞作《異教徒》(Heretic),在此次的電影中也非使用過往的資料畫面,而是以許芳宜現在的身體在鏡頭前重現。透過影像的剪輯,《我心我行》在多處表現了屬於影像的時間感。在拍攝一支許芳宜於紐約演出的獨舞時,那些破碎的、在不同時刻跳同一支舞的畫面,都在音樂節奏的震動下被串起,成為另一種意義的「同一支舞」——一支屬於現在的許芳宜的生命與死亡之舞。

鏡頭不再是凝視的角色,而是參與舞蹈的動態、與其融為一體,以攝影機本身的運動去創造舞蹈的身體感。電影後段,一處身著紅衣的許芳宜,在不斷旋轉、淹水的房間中跳舞;另一處,鏡頭由上而下地俯瞰一個螺旋式的樓梯,構圖本身帶有的螺旋,加上身著白色舞衣、正從階梯底部往上攀登的許芳宜,其動態和也正在旋轉運動的攝影機共同達成一種「編舞」。這些畫面構作指向的,是許芳宜在國外闖蕩與在創作上不斷磨練的心境。觀眾得以用接近第一人稱的視角,在體感的層次上去體驗難以用其他方式言說的私我經驗。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rdy7h40HNk&themeRefresh=1

在盡力實現畫面呈現上的野心之餘,偏向紀錄片形式的日常鏡頭則讓觀者穿梭於虛實之間,透過影像所展開的空間、時間看見了許芳宜的夢,有時再跳回來看看她這個人。虛與實的片段互相溢出到彼端,轉換之間毫不生硬。

醫院復健的場景使我們想起了虛構片段裡,她在溼冷大雨中被薄薄舞衣包裹著的顫抖身體。紐約地鐵上,許芳宜在冷冷的光線與噪音當中將身體掛在拉環的橫桿上晃,那明明是個寫實的場景,卻有機地展現了她隻身在大城市裡的脆弱與堅韌。一個豐富的人生之虛與實,透過共同創作的過程皆被充分地表現。

破除向死而生的困局

回到《我心我行》的核心:「破局」。接下這個任務,對姚宏易而言或許也有要破的局。他曾說,如此對自己嚴格要求的許芳宜,怎麼可能鬆懈下來,將真正的自己顯露在鏡前?姚宏易破局的方式就是,讓無法停下、追求藝術表達之更高境界的許芳宜破自己的局。 

喪禮的意象貫穿整部片,片尾則迎來象徵性的死亡。神父唸禱之下,許芳宜在冰棺靜止不動、在群舞中被吞食;在火堆旁,以老朽之姿做最後的狂舞。死亡之冰冷寂寥和恐怖表露無遺,這好像是電影的高潮,不過真正的高潮是在狂舞之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臉上身上畫著斑駁顏料的許芳宜,如同往常排練一般,動動手腳,緩緩站了起來,這個過程很安靜,沒有音樂的陪襯,也沒有鏡頭的移動。她一邊「收工」,工作人員名單也開始跑了,火堆繼續燒。

喪禮的意象貫穿整部電影,許芳宜身後的冰棺即是她死亡的重要象徵(左圖);許芳宜為電影新編了13支舞劇(右圖)。

與在自然裡神秘而隆重的開場相比,這樣的結尾猶如神來一筆。鏡頭的在場感退到較後面,直接而真實地將跳舞的身體「涵納」的能力展現出來。方才死了的肉身又活了過來,但是它剛才也真的在我們眼前死過了一遍,它似在夢中涵納了死亡的主題與真實,又回到自身繼續存在。面對死亡這不可破的局,姚宏易和許芳宜在難得的機緣與互相激盪下,提議出屬於他們的獨特創作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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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于念平 圖片/三乘影像事務所提供 編輯/温伯學、郭振宇 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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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圖片/三乘影像事務所提供
  • 編輯/温伯學、郭振宇
  •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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