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哪,就在那
持續不在場,屬於我的非地方——蕭熠《四遊記》
隨著長大,我們肯定會持續遺忘、同時持續填補,直到想不起自己曾經丟失了什麼。但是蕭熠的《四遊記》,許諾了「我」這樣一個地方⋯⋯
【讀到哪、就在那】邊過活邊讀書這回事,像是拿一本小冊子當書籤、
二月春節前後,戲院的熱門檔期內上映了許多大片,前一陣子寒假的行程,時常是下午一個人去看電影,晚上赴親戚聚餐——白天,熱烈地透過文本與自己對答,到了夜晚,卻在親戚長輩的拷問下相形語塞。
近日,我常在走出電影院時,想起朋友的朋友有過一說:「人之所以愛看電影,或許是因為無法完全投入生活。」我想他說的不無道理,特別在某種年紀,眼睛就是觀景窗,你的裡面是漆黑的,隨著走動,外面的光照進來,把身體映射成不同的形狀與顏色。
所以不夠也不願完全投入生活的此時,我會讀蕭熠的小說。
讀建築的她,擅長造「地方」,蕭熠的世界是窗明几淨的全息投影,邀請你進到一個劇場般的洞穴裡,看投影幕上播放一些安靜的影像,裡頭的演員大多沒有面孔與性別,於是看著看著,發現自己也在裡面,彷彿想要從投影裡安靜走出來。
她的首部小説集《名為世界的地方》藉金屬質感的近未來想像,反照出現實世界的普遍混濁,近日出版的中篇小說《四遊記》,則像是《名為世界的地方》裡〈生根記〉一文的延伸,把成長的尷尬無力具現為一輛沈默奔馳的灰狗巴士,為座上的透明青年裹上沙土。
這個故事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普通的青年「我」因緣際會獨赴馬里布求學。起先他沒有車、與友人成日散步。後來他買了車,可是友人中輟離開。於是他獨自上路,風塵僕僕行走火努魯魯、德州、台北,再到鎌倉、紐約、芝加哥。
時間是液態的,這之間他固然換過學校與工作、有過和解與體驗,但「持續的衝,就像停」,在路上時,青年曾想:「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活到35歲。那代表我過了一點成年生活後可以在厭倦前死去。」可是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已經39歲了。
人類學家馬克歐傑(Marc Augé)在《非地方》一書裡,提及生活的反覆可以由「空間敘事」呈現:生命是不斷重複歡樂而無聲的體驗,「在一個地方,成為他者然後到另一邊去。」這是《四遊記》的底蘊,所以青年「我」與其黑色小車是人車一體,他活在當下,但當下僅是經過而已。
《四遊記》的移動紀行被比作二十一世紀版的《在路上》,其對壓抑情感的著墨,卻也使我想起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裡頭的〈木野〉一篇,不斷移動、從不同地點寄出空白明信片的男子;這也是一部給廢青世代的《麥田捕手》,我們這一代的憤怒是「隨便啦,這世界。」
我酷愛沙林傑在《麥田捕手》裡,寫荷頓入住的那間廉價旅店,透過面對後巷的小窗窺看其他的房間:套上襪帶的女裝男子、變態性愛的情侶。有些時刻,當自己變得透明,世界便會在眼前一字排開,你可以隨意走進那些洞穴。
每個洞窟都有其存在的理由,蕭熠說明了其中一些。
火努魯魯的火山公園是變形記的開始,免不了要提柏拉圖的洞窟理論:長大離開洞窟裡的孩子,在見過真正天光後,「真實」的定義依舊混沌不明。於是《四遊記》裡的「我」、Kaoru、許貴領讀者重返洞窟,消融自己的形體,在黑暗中匯流成一個「多竅的樂器」。原來事物的命名造成了世界的隔絕狀態,而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ey)說:「黑暗修復了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
多數人能夠重返中陰、然後爬出繼續生活,不過少數人,例如作為讀者的我、以及故事裡的「我」,總會在每次的地心歷險中弄掉一件重要卻想不起來的東西。心裡的那處空白會變成一個觀景窗,一個邀請事物與疑問進來的洞。
「我」走進超市的相片沖洗室,等待馬里布海灘上的人影凝結;「我」打包裝箱,飆車前往德州,在鄉間的破敗遊樂園裡,一遍遍乘坐《回到未來》主題的遊樂設施,用二分法的故事思索著「如果選的是另一輛車,結果會不會不同。」
「我」回到台北、離開台北。回到美國、離開美國。多數人能夠保持一定的麻木,進入系統。可是「我」不然,他懷抱前世的記憶清醒著,每一步都在重新學習走路,學習套著一具人形皮囊,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然而我得偷偷同意,我時時刻刻假設自己生活在一個偽造的現實裡。」(頁37)
二十幾歲的這種中間狀態,是一種甜蜜的痛苦,一場迷幻蘑菇體驗。回到開頭那個有關電影的問題,我時常感覺,若要活在當下,必須持續不在場。具體來說,你得要來回走動在地方之間,比如文學與洗衣、電影與聚餐、暗房與海灘。
隨著長大,我們肯定會持續遺忘、同時持續填補,直到想不起自己曾經丟失了什麼。但是這些水銀般的文本,例如蕭熠的《四遊記》,許諾「我」這樣一個地方,「飛沙走石,混濁的讓我可以藏身其中,不叫我時時想起我自己的形狀。」
所以今天的我,也重新走入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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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瞳
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台北女生,經常在散步,疲乏時則看書與電影。曾出版散文集《裙長未及膝》、《刺蝟登門拜訪》,記錄新世代的城市觀察。關注Z世代創作力,共同創辦《不然呢Brand New》青年文集。除了中文書寫,也透過英日翻譯將故事轉印為不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