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吳耿禎:他剪的不只是紙,而是文化的形貌
藝術家吳耿禎經常被過於簡單地定義成「剪紙藝術家」,但他剪的其實不只是「紙」,而是社會、文化與人本精神的脈絡與連結。這些思考帶領他從發源於中國民間的剪紙藝術來到台灣的南島文化,最後找到屬於自己的藝術,讓一張紙所能乘載的重量有更多不同的想像。
藝術家吳耿禎經常被過於簡單地定義成「剪紙藝術家」,但他剪的其實不只是「紙」,而是社會、文化與人本精神的脈絡與連結。這些思考帶領他從發源於中國民間的剪紙藝術來到台灣的南島文化,最後找到屬於自己的藝術,讓一張紙所能乘載的重量有更多不同的想像。
小時候,吳耿禎從沒玩過剪紙,甚至沒看過幾幅畫,童年時期的藝術養成幾乎是零。雖然後來喜歡寫詩、畫畫和讀課外書,但身邊的同學和家人卻不理解他在做什麼,直到進入實踐大學室內空間設計系(今建築設計系)就讀,他才真正潛入藝術創作的世界。
大二的某天午後,台北下了雨,學校泳池的漣漪讓吳耿禎想起家鄉台南鹽水的溪流,他突然強烈地想透過某種方式將那樣的光影表達出來——說不上為什麼,當時吳耿禎心裡浮現的是剪紙,便動身跑去士林夜市買了大張的紙,將紙來回折了八層厚,掄起剪布的大剪刀就剪,手指甚至因為過度用力而瘀了青。
當光線穿透六、七米高的剪紙窗花探進眼底,吳耿禎只覺得茫然,找同學和老師來看,他們說這件作品有種「說不清楚的文化性」。為了釐清自己的作品,吳耿禎研究漢聲雜誌社出版有關中國文化的書籍,才發現原來台灣沒有屬於自己的剪紙文化,「我們的剪紙文化是從中國帶過來的,那些老一輩的童年記憶或家鄉回憶,等於是……他們的鄉愁。」
從直覺性到文化性的創作
對吳耿禎而言,第一次的剪紙經驗是純粹身體性與直覺性的行為,就像爵士樂的即興演奏,而往後的幾年裡,他也繼續遵循著這樣的創作方式。
但在直覺背後,那文化性的、更根本的東西是什麼?他決定用自己的雙腳去找答案。
大學畢業,吳耿禎申請雲門基金會的「流浪者計畫」獎助,計畫前往中國陜北探尋剪紙文化。前往陜北前,《漢聲》雜誌社的主編勸他別去了,「剪紙已經是一種既有的文化符碼,要讓它走進當代藝術、成為你個人的創作,不太可能。」她幾乎是苦口婆心:「做剪紙沒有未來,你還是去建築師事務所吧。」
吳耿禎笑說當時內心的打擊很大,但他更希望能藉由這趟旅程解答心中的疑惑,於是「不聽勸阻」地還是出發了。他從黃土高原的延安流浪到洛川,尋訪一戶戶住在山村窯洞裡的剪紙老婦,在窯洞內的光影和灰泥裡看見,原來剪紙是一種從生活裁剪而來的民間藝術,與創作者身處的環境與人文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趟旅程讓他受到莫大的鼓舞,2006年回台之後,吳耿禎一邊做劇場舞台設計,一邊進行各種形式的創作、參加聯展,繼續旅行歐洲與北極等地探索不同國家的剪紙文化,透過與民間場域的親身碰撞,他不斷思考並印證如何將剪紙轉譯成當代藝術的語彙。
藝術創作不在美術館
2010年,吳耿禎受誠品「Young Talent Project」贊助舉辦首次個展。個展以三部曲的形式,混合呈現剪紙與不同媒材結合的作品,如首部曲「帶一籃水果去看她」以攝影作品作為剪紙素材,或第三部曲「花是腐朽、燦亮與宿命」將紙調換成工業木板,呈現他剪紙時精神流湧的狀態。
此次個展是吳耿禎將剪紙藝術擴展至新向度的重要階段,「我的目的是從剪紙這項民俗技藝出發,在三個不同場域與公眾進行對話,讓大家看見我的作品發展的可能性。」同年,他獲得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藝術首獎,正式打開了在藝術圈及大眾間的知名度。
以剪紙馳名的吳耿禎,創作面向涵蓋平面、影像、裝置、行為、表演藝術,而這些形式大多都圍繞在吳耿禎對於「關係美學」(Relational Art)的關注——著重於藝術實踐與社會的連結,他認為這與過去在建築設計系受到重視「人」和「環境」的專業訓練有關。隨後吳耿禎繼續推出多項參與式藝術(Participatory Art)創作計畫,如2012年《藝術家生存工作表》與2014年《臨時工一份藝術與社會的問卷》,他將創作行為轉化成「為民眾剪髮」或「車站舉牌臨時工」,讓人們從生活中反思他對於藝術本質的提問。
從2010年開展至今的《圖書館計畫》則是吳耿禎最珍惜的創作經驗之一:每到一個國家,他就會至當地的圖書館裡找本冷僻的書,即興創作剪紙,再將作品留在書頁裡,等待作品在某個時刻與借書的人相遇。吳耿禎從不在書頁裡留下任何聯繫方式,「但我就是覺得這樣的方式很浪漫、很有流浪精神,而且這個事情我可以做一輩子,做到我不能再做為止。」
在吳耿禎眼裡,藝術並不誕生於學院,藝術的價值也不顯現於美術館,他流浪世界各地的荒野與村落看見的就是如此,「這還是要回到我的『非美術學院的訓練』,我成長過程裡面摸索的,其實是文學、影像、空間構築等有形與無形的藝術,不同於美術系所訓練的素描、繪畫、書法等平面式技巧的關注。」
吳耿禎曾在2012年至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現已廢系的「民間藝術系」進修,但待不到一年他就想離開了,「雖然田野有很多生猛有力的東西,但一進到學院裡,就變得很封閉、無聊、樣板。」離開學院式的教育,再度回到台灣後,讓吳耿禎更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建立屬於台灣的剪紙文化。
超越一張紙的限制
2016年吳耿禎返回故鄉台南開啟「剪紙合作社-蕭壠計畫」,這不僅是吳耿禎參與式藝術計畫的集大成,也是他對傳統美術學院固有形式的一種抵抗。
他帶領台南大北門地區的20位婦女,透過以剪紙為基礎的漸進式工作坊再現家鄉景貌,「那一帶擁有台南的鹽田、蔗田、藝陣、西拉雅族等不同形式與族群的文化,很適合代表台灣某一種文化主體性。」工作坊所有成員都是地方媽媽,如同白紙一樣的素人,連畫畫都不會,「她們覺得『我們怎麼可能創作』,但我告訴她們,就是因為妳們沒有包袱,所以才可以完全地做自己。」
吳耿禎不遵循美術學院派的形式,從鉛筆或剪刀開始教她們創作技巧,而是先帶領她們探索身邊的草木、巷弄與食物,和市場賣紅茶的婆婆聊天,打開身體的五感,與土地重新建立連結。在工作坊如此的帶領方式下,媽媽們創作出好幾千張作品,於該年夏天在蕭壠兒童美術館展覽展出,現場除剪紙外,還有錄像、裝置、造型、雕塑藝術—如此旺盛豐富的創作能量,如同吳耿禎多年前在陜北窯洞裡所感受的,那是誕生於土地與人文環境的藝術,「她們已經有能力做一個獨當一面的老師,帶領學校或樂齡中心學員創作,不再需要我了。」
而後吳耿禎返回自己的創作,在2018年開始以將紙張交疊縫合的「編織」手法,重新解構中國的剪紙藝術,並且不斷探索紙張媒材的極限,「如果剪紙藝術是中國民間藝術的一種母性文化,那對於受到南島文化影響的台灣來說,過去女性主要被賦與的社會分工就是『編織』這個技能。」
透過編織的解構與創作,吳耿禎才感覺自己的剪紙藝術終於在台灣土地上扎根。從2018年「篝火合歌」到2020年「泛靈腹語」,吳耿禎編織系列的創作從南島文化走入更深邃的「原始藝術」(Prehistoric art)領域,摸索人類共通的藝術語彙。例如1萬7000年前拉斯科洞窟 (Grotte de Lascaux)裡的壁畫,就是一種跨越族群,不需語言文字解釋的藝術,「你只要純粹地去感受它就好。」
吳耿禎的藝術創作不斷打破當代藝術的批判系統與知識建構,難以被評論家定義或書寫,他也不願意被框架,「剪紙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是它有一種絕對性——你剪了就剪了,可是它卻可以創造出那麼多種變化。它其實有很多可能,並不像那位《漢聲》主編講的『只有這樣而已 』。」
如今吳耿禎的創作已不再那麼爵士與直覺性,他必須深思熟慮,手法也變得複雜了,但他偶爾還是會回到房間坐下來,很純粹地剪一張紙,像當初騎車衝往士林夜市的那個晚上,「我覺得我以後會回歸到那個方向,就是一種很人類的、自然的狀態,不用顧慮要給誰看,只要開心,然後自己想怎麼剪就怎麼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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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