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哪,就在那
在科幻時代,人類需要的文學——賀景濱《去年在阿魯吧》
因為諸多原因,我在短短的半年內重讀了三次賀景濱的《去年在阿魯吧》。每次讀都像是撬開大腦、直面體內深處的存在危機。人與機器親密相處的二〇二〇年代,我發現科技太硬,而人類太軟,謹記賀景濱說,「很硬的問題,一定要用軟的方法解決。」
【讀到哪、就在那】邊過活邊讀書這回事,像是拿一本小冊子當書籤、
因為諸多原因,我在短短的半年內重讀了三次賀景濱的《去年在阿魯吧》。每次讀都像是撬開大腦、直面體內深處的存在危機。人與機器親密相處的二〇二〇年代,我發現科技太硬,而人類太軟,謹記賀景濱說,「很硬的問題,一定要用軟的方法解決。」
作為網路原生世代兼文學菜鳥,賀景濱是我含恨沒有早點知道的大前輩。請容我形容賀景濱是華文科幻界的羅百吉,他的語言與思想太前衛,沒有人能跟得上。他用揉合注音、火星文、英文縮寫、表格(?)的短篇拿下第一屆林榮三小說獎,發展出科幻寓言《去年在阿魯吧》。在與導演劉梓潔的訪談裡,他說科幻讓人們「可以從虛的來寫虛的,就像負負得正那樣,說不定可以發現更真實的東西。」故這部出版距今近二十年的故事,每字每句都能針砭人工智慧飆速發展的當今。
初讀《去年在阿魯吧》,我被超展開的劇情震撼。這是一個人類男子過度沈迷網路遊戲,最後輾轉變成虛擬世界名妓的愛情動作故事。像是用《駭客任務》的電叛龐克美學重演現代主義電影《去年在馬倫巴》。故事主角「別管我」(LMA,Leave Me Alone)沉浸在名為「巴比倫」的虛擬世界裡,從前成天和超高智慧人泡酒吧,討論「人的GG該長在哪裡」、傅立葉熱傳導理論、以及存在主義等話題,直到愛上神秘女殺手「忘了我」(RMN,Remember Me Not)。這名女子是困在虛擬世界的記憶體,身體遭綁架、蹤跡不明。為了解開「忘了我」的身世之謎,男女主角交換身體、駭入系統,穿梭虛實世界尋找「忘了我」肉身的下落、偵破「巴比倫」遊戲公司的陰謀。
光從這段資訊量過載的簡介,你大概能想像這本小說的美學多麼怪奇。它亂中有序、笑話中藏著真理,混沌的世界要出動生化人(cyborg)演繹。追溯科幻文學基本教義,根據創辦倪匡獎的學界權威葉李華教授,科幻文學(Science Fiction,SF)也有分軟硬。硬派如艾希莫夫《機器人三部曲》(Isaac Asimov's Robot Series),強調科學事實;軟派如赫伯特的《沙丘魔堡》(Dune),批評社會現實。
最初兩派水火不容。不符科學原理不是真SF,但書中只有數學公式也不接地氣。面對科技與人性量子糾纏的當今世界,難怪賀景濱要在《去年在阿魯吧》裡軟硬兼施。他用永動機探問因果律;解說傅立葉熱傳導公式,為的是批判心物二元與唯物主義。
熱傳導跟靈魂有啥關係?簡單來說是這樣的:傅立葉推導出熱傳導公式後,人類透過電腦學以致用,發現宇宙萬物都可以轉化成類比訊號。於是科學與哲學的交集變得可見:物理學家認為萬物通電都能造生命,哲學家主張思想即是存在。當人們將一切數位化,再將自己放進虛擬之中,時空與物種的界線也模糊。一部能說笑話的電腦,和一個只活在實驗室裡的天才,如果具備等量的內涵與智慧,那麼人類與機器的差異,難道只在於(不久後也能被仿製的)肉體?
目前電腦還沒發展出它們自己的論點,不過根據心理學及文化批評家,生命有兩大元素無法靠演算來仿造:有限性及隨機性。人類文明因著這兩大元素發展,讓個體在無常之中尋找真善美。在賀景濱的小說裡,那就是死亡與愛情。例如小說裡角色的想望:
「在這個虛擬的城市裡,我們說幹掉,意思是把它給delete了。我們不說死亡,因為根本沒有死亡這回事。我們有虛擬的遊樂場、虛擬的酒店、虛擬的賭場,當然,也少不了虛擬的性愛。我們盡情享受虛擬的人生;但是,就是無法虛擬出死亡。因為,還沒有人能死過之後回來告訴我們,死亡究竟是什麼滋味。」
故事裡的宅男玩家「別管我」,從前在虛擬世界裡無所事事也不想登出,遇見真實身份遭竊的記憶體「忘了我」,卻願為她赴湯蹈火、送她回地球找自己。他倆在虛擬動物園裡散步時,「別管我」看著細胞演化模擬器說:「如果我們還沒有辦法,將生命分解出他的偶然性與必然性,那就無法得知什麼是生命的普遍性,什麼是生命的特殊性,不是嗎?」於是他將自己的男兒身讓給這枚女記憶體。跨越虛實生死的愛情,推翻了科學世界的因果律,製造存在意義。
虛擬對真實的大反撲
在這裡讓我們停一下,暫時登出《去年在阿魯吧》,回到賀景濱還是小說家的宇宙裡。書寫這則故事當時,他才方寫完「我只是來換個身體」這一章、將記憶體植入男主角的肉身,便得知了自己罹患口腔癌,能否寫完結局都不確定。
雖然我們這些事後諸葛的讀者,知道賀景濱後來抗癌成功、更產出了不只一部曠世巨作,但從開始寫作的那刻起,故事便入侵了作家的現實。虛擬總是能毫無防備地,對真實使出絕地大反撲。
於是當故事繼續進行,小說裡的「忘了我」終於奪回實體(還多長了一根GG),她發現兩邊的世界都有大好大壞,「其實我們根本就不必煩惱,是否要再造一個虛擬的虛擬世界;從虛擬人的角度來看,所謂的現實界,就可以是虛擬人的虛擬世界,不是嗎?」
在虛擬對現實大反撲的年代,比起如何馴化或服從機器,或許我們該思考的是,若實與虛是一體兩面,我們該如何在自己所處的時空中站穩腳步。我們需要更縝密的法律,或許還能換個市場機制、社會結構與腦袋。
但於此同時,我主張人類需要更多的科幻文學,它不只討論人為何存在,更探究我們應如何存在。事實上,科技的發展也時常與文學相參照。許多技術開發者臨摹科幻經典,想要兌現存在著絕對因果的烏托邦,卻忽略真實世界的極限與偶然。
在另一場與小說家黃崇凱的對談裡,賀景濱提出了文學在科技社會的具體使命:「文學家有義務先提出問題。寫小說是試著發現問題在哪裡,可以用什麼角度去切入思考。」換句話說,現實世界的作家可以是虛擬世界的工程師,科幻是機器時代最佳的思想實驗。
很硬的問題必用軟的方法解決,對待科幻文學,請你小心輕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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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瞳
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台北女生,經常在散步,疲乏時則看書與電影。曾出版散文集《裙長未及膝》、《刺蝟登門拜訪》,記錄新世代的城市觀察。關注Z世代創作力,共同創辦《不然呢Brand New》青年文集。除了中文書寫,也透過英日翻譯將故事轉印為不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