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與土地的情感扎根,凝聚台灣的新共同體
山林裡的公民行動——手作步道
一個文化底蘊不夠的國家,或許能輕鬆駕馭一夜起樓的工程,但卻無法集眾之力完成一條手作步道,因為手作步道並不只是生態工法,更是公民的集體行動,也是人與土地的重新連結。
一個文化底蘊不夠的國家,或許能輕鬆駕馭一夜起樓的工程,但卻無法集眾之力完成一條手作步道,因為手作步道並不只是生態工法,更是公民的集體行動,也是人與土地的重新連結。
山岳健行風潮在台灣方興未艾,除了爬山、露營、健行,體會大自然的魅力,近年來還有一股新的「運動」:手作步道。說起手作步道,人們會直覺聯想到就地取材的生態工法,但其實手作步道不只是工法,而是一套整全的世界觀,是凝聚共識的公民行動,更是一門與自然共生的哲學。
2019 年由千里步道協會推動設立的台灣第一條國家級綠道「淡蘭百年山徑」,因採手作步道修葺備受矚目,由設計師蕭青陽執導的宣導短片《淡蘭古道》也是首屆世界步道大會影展片。
手作步道的重要推手——千里步道協會,2006 年由作家小野、黃武雄及徐仁修以「串連環島步道路網」為目標所創,主要為了保存步道沿線自然人文之美、振興地方經濟並提升全民的環境意識。翌年,千里步道協會與林務局在霞喀羅古道共同舉辦台灣最初的「手作步道工作假期」,開始推廣手作步道理念。2015 年步道學及步道師認證制度始建構完備,因從種子師資到步道師需多達 400 小時的實習時數,台灣第一批步道師直到 2019 年才正式誕生。
手作步道不只是工法
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兼資深步道師徐銘謙不諱言,手作步道因淡蘭百年山徑而知名度大增,許多人因此找她諮詢工法,但手作步道的眉角其實不在工法,而是對系統脈絡的整體理解,包括自然環境、動植物生態、棲地整體性、人文歷史及使用者特性等進行完整評估,追本溯源至步道問題所在,再規劃最適切的施作策略,進而降低對生態環境及歷史空間的擾動。
徐銘謙投身手作步道的契機,源自對登山的熱愛。2002 年徐銘謙偶然在坪頂古圳步道看見早期人工化步道的施作方式,包括砍樹開闢施工便道以利大型機具進出或運送外來建材等,讓她注意到步道工程對山林造成的破壞,而開始參與相關倡議運動,甚至為了學習手作步道而赴美參加阿帕拉契山徑志工隊。
2006 年徐銘謙帶著經歷見聞回到台灣後,開始主持建構屬於台灣在地的「步道學」,除了參考美國、日本、紐西蘭及冰島等國的步道工法,亦納入台灣傳統工法;制定步道學習體系、步道師培訓層級及榮譽步道師認證;因應台灣工程發包制度編寫《步道工法檢索手冊》,拆解系統、歸納步道問題類型並詳列出所有可能的解決方案。
實作是步道師必備的「trail skill」,而步道實作只是入門,想通過嚴格篩選晉升步道師,則必備溝通、協調及採取「公共行動」的能力,亦即「people skill」。2019 年千里步道協會培育的第一批步道師,除了必備的上述兩項技能,最重要的是擁有行動力、社會責任感並熱心公益這些人格特質。
徐銘謙認為,手作步道是一種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有助於強化社會力量,打造一個全民關心公共事務,並積極參與公共行動的公民社會。2015 年千里步道協會取得 BTCV 英國保育志工信託組織授權開設相關課程,推動民間志工參與及組織在地守護系統的方式,讓更多步道能夠獲得常態維護。
十幾年來,徐銘謙見證了台灣公民意識的發展,民間與政府在一次次的對話過程中增加互信,從對立抗爭到彼此建立起「讓台灣更好」的共識一起努力;而手作步道推廣至今累積的支持能量與成績,也印證了徐銘謙的觀察。
我開始相信這個世界是人心投射出來的結果,只要認真去做,就會吸引理念相同的夥伴加入,雖然我們一路摸索前進,過程充滿不確定,歷經了許多挫折,但我一直以來構想的改變,真的就一點一點地發生了!
與自然共生的哲學
為了讓更多人體驗並支持手作步道的理念,千里步道協會不定期舉辦工作假期。最近一次的崩山坑古道實作共學參與者,共有 20 名志工成員來自各行各業,男女中青皆有,在講師徐銘謙、步道師和實習步道師共同帶領下進行實作。
坐落新北市雙溪區,全長約 7.2 公里的崩山坑古道,過去是泰平、柑腳兩地聚落往來的交通要道,是新北市指定淡蘭百年山徑唯一全段手作的示範路線。
淡蘭山徑群修築始於清領時期,是淡水廳至噶瑪蘭廳主要交通路線,承載了清國移民開墾北台灣,平埔族遷徙,台灣茶、礦與樟腦產業興衰,軍事駐防保甲,馬偕博士傳教,以及山徑被鐵道、公路取代而沒落等歷史記憶,沿路可見豐富的文史遺跡、侏儸紀孑遺活化石雙扇蕨等珍貴的自然生態。
在 UNESCO 文化路徑(cultural route)及世界知名的西班牙朝聖之路(Camino de Santiago)啟發下,台灣第一條國家級綠道「淡蘭百年山徑群」終於誕生。徐銘謙說:「這是屬於台灣人的朝聖之路。」
淡蘭山徑上有太多故事值得被傳誦和述說,以手作步道傳統工法修葺,更象徵了非凡的意義。每一條步道的性格與工法,都是因應在地環境和當時生活需求所發展出來的,手作步道講究「脈絡」,是對歷史記憶的追尋與傳承,亦是歷史景觀的保存;找出步道的故事並考量當代使用需求,吸引更多人使用步道,才能讓步道擁有活潑的生命力。
崩山坑古道是砂岩地質,步道施作以砌石工法為主。志工戴上工作帽及手套,分成三組,沿線整理砌石的駁坎、階梯以及排水道。各組領隊的步道師講解施作程序後,只見志工臉上一知半解的困惑。
手作步道沒有這麼難,只要在專業步道師的帶領下,每個人都能做到。
為什麼想參加手作步道?有人因為喜歡登山健行,也有人在山道上看見千里步道協會辛苦修葺步道,也希望以同樣的方式回饋山林。
這一天,由徐銘謙帶隊,一群人浩浩蕩蕩出發前往大埤古道,由這條古道接入位於崩山坑古道中點的三叉路口,前往實作地點─崩山坑古道往柑腳方向的有應公廟一帶。
在步道師的指揮下,志工們紛紛往山溝找尋大小不一的石塊,再合力以網袋搬運至步道。接下來,有人搬移散亂的石階與崩塌的駁坎砌石,有人開鑿不平整的岩盤,有的為石塊媒合形狀,有人拿鐵畚箕裝來備填用的碎石砂土,有人拿小鎚打石,有人鋪設石階,有人在步道路面設置導流用的水道⋯⋯就像徐銘謙所說的,一群志工井然有序地分工合作,看不出他們大多數人並沒有施作經驗。
歷經約四小時的實作課後,累壞了的志工分享自己的活動心得。很多人非常意外挑石頭竟然要講究這麼多細節,鋪好石階後還要試走,反覆將落差和穩固度微調至最理想的狀態─步道師嚴格要求施作必須「體貼步道使用者的需求與感受」,讓這些志工開始以不同觀點看登山健行,也讓他們發現原來這些看似平凡的山林步道,背後竟有這麼多志工付出心力維護。
「把一條步道手作起來,那個感動是很深刻的。」擁有七年經歷的步道師郭天順亦如是說。
施作後的步道完全看不出人工形跡,覆有野草青苔的石塊錯落,彷彿原本就長在那裡。這就是手作步道的精神─讓自己成為自然的一部份,只有在系統下,才能準確地拿捏施作的「度」,最後要抹去自己在自然的痕跡,放下人類中心的觀點,這是一種與自然共生的哲學。
工程施作的驗收,應該交還給大自然。
傳承人與土地的連結
對榮譽步道師伍玉龍來說,手作步道對他又象徵了不同意義。
有「台灣雪巴」(註1)之稱的資深布農族登山家伍玉龍,自受邀擔任第一屆工作假期的步道工程講師至今,一直熱心協助步道師培訓及帶領志工活動,是獲千里步道協會提名認證的榮譽步道師。青年時代的伍玉龍任職林務局期間,在技術士帶領下,上山實作各種就地取材的傳統工法。
伍玉龍說,上一代傳承給他的知識不能斷在自己這裡。而所謂的傳統步道工法,其實是生活在一個自然環境而發展出的知識,如果下一個世代沒有習得這些知識,也意味著他們不再擁有在自然生活的能力。與其說是傳承工法,伍玉龍更希望傳承「人與土地的連結」給下一個世代。
徐銘謙也同樣觀察到,一部份志工將手作步道視為一種回歸。城市生活的疏離,讓他們渴望腳踏實地為台灣土地貢獻一點微力,感受自己有「根」。
越來越多台灣人重拾與土地的連結,為了讓台灣更好而行動,凝聚成多元並存的新共同體─當下的台灣,隱隱有一個嶄新的「我們」正在成形。
註1:雪巴人為散居在喜馬拉雅山一帶的民族,因長年生活在高海拔地帶,心肺功能與體力優異。
林蔚靜
喜歡山、攝影、台灣茶,以及用文字說故事。曾任《VERSE》資深採訪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