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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內景唐人街》游朝凱:讓上一代的台灣史與移民史進入美國文學

Long Interview

專訪《內景唐人街》游朝凱:讓上一代的台灣史與移民史進入美國文學

美國國家圖書獎為美國出版界的最高榮譽,而2020年度小說類獲獎的是一本關於亞裔移民的小說:《內景唐人街》。該書的作者游朝凱不是一般的台灣之光,他不僅在書中寫到許多涉及台灣歷史的段落,並且在個人推特帳號清楚寫著:Taiwanese American。

台裔美國作家游朝凱,以《內景唐人街》獲得2020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小說獎。

美國國家圖書獎為美國出版界的最高榮譽,而2020年度小說類獲獎的是一本關於亞裔移民的小說:《內景唐人街》(Interior Chinatown)。該書的作者游朝凱(Charles Yu)不是一般的台灣之光,他不僅在書中寫到許多涉及台灣歷史的段落,並且在個人推特帳號清楚寫著:Taiwanese American。

這位獲得當代美國最重要出版成就的作家本是一位律師,現在除了文學創作,也是活躍的電視劇編劇,包括深具影響力的《西方極樂園》。《內景唐人街》透過特殊的諧擬劇本形式,探討亞裔在美國主流社會中的角色,在川普與後川普的時代引起很多迴響。

在這場國際連線的長訪談中,我們可以看見一位作家的發展歷程與焦慮,一個台灣移民第二代的身分認同追尋,也看到游朝凱如何將《西方極樂園》的另類現實連結至亞裔在美國社會中的處境,從而可以更理解他的核心關懷。

這是一位正在國際舞台上閃閃發亮的重要作家,而他勢必會和台灣更加緊密聯繫,值得你好好認識。

游朝凱(以下簡稱游):早安,gâu-tsá。

張鐵志(以下簡稱張):你的文學啟蒙是何時開始的?

游:我從小就喜歡閱讀。我媽說我大概三或四歲時就開始讀東西。她說某一天她在開車時,我坐在後座,竟開始讀外面的告示牌,讓她很驚訝。我四歲左右就喜歡抱著書,雖然大部分讀不懂。在學生時期,我會經常寫詩或散文。我在柏克萊讀大學時,副修創意寫作,開始接受比較正規的訓練。

張:學生時主要是寫詩?

游:是的。我還曾經寫過短篇小說,但沒有被我想申請的工作坊錄取,所以就暫時停筆。

張:在大學時期,你曾經想過未來會成為一個作家嗎?

游:算是吧。但我不確定所謂作家指的到底是什麼,是指我可以靠寫作維生嗎?畢業時,我有嘗試申請一些寫作的獎學金,但沒有太認真。後來選擇去了法學院。

張:但為何會選擇法學院?

游:其實一開始是申請醫學院但沒有成功,我父母有點失望。他們認為我不夠努力。這倒是真的。因為我認為自己可能更適合別的。法學院可能更適合我,因為那需要很多閱讀和寫作,對我來說會更有趣。

張:父母期待小孩讀醫或法律似乎是傳統台灣家庭的教育觀念。

游:是的。我想要做讓人尊敬的職業。我父母親是移民,他們非常努力成為專業人士,所以我會想,現在畢業了,不能讓他們繼續養我。法學院似乎是好的選擇。

張:你是在從事律師的階段就開始寫作嗎?

游:我在大學時,確實有得過一些獎,我的詩也曾在當地雜誌刊出過。就讀法學院時,只能全心專注在學業上,無法寫作,但我持續閱讀小說。從哥倫比亞法學院畢業後,我搬回我父母居住的洛杉磯,進入律師事務所工作。從那時我開始重新寫作。因為我想:我要開始在大公司裡做一個律師了,壓力會非常大,必須找到一個創意的出口。所以我讀很多短篇故事,也開始寫很短的東西,一些片段的文字——那些甚至無法稱之為故事,主要是為了讓自己的語言變得有趣。但不久後,這些文字開始發展成故事。的確,當我開始當律師時,才開始寫短篇故事。

張:後來你開始投稿,有的被接受,有的被拒絕。出版第一本書《三流超級英雄》(Third Class Superhero)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游:那時有兩個反應:其一是不可思議,其二是有點反高潮。從知道要出書後,經歷幾個月的興奮期,但最後真的出版時,我的感覺是,「Wow,所以就這樣了嗎?」我的生活似乎沒有任何改變,除了出了一本書。當然,有一些媒體評論,或者有人會邀請你去書展演講之類,但也並不太多。我沒有期待一夜之間,世界改變,我就可以辭掉工作。反而我要面對的真實問題是:接下來要寫什麼?出書的感覺很好,但我馬上意識到,如果我不繼續寫下去,寫作這件事對我而言就結束了。

(圖/Unsplash)

張:你在幾年後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時光機器與消失的父親》(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 2010)。這是一本科幻小說,也有媒體形容這是一本「後設科幻小說」。你一直對科幻很有興趣嗎?據說你小時候喜歡看美劇《陰陽魔界》(The Twilight Zone)?

游:沒錯,我的確是對科幻小說很感興趣,尤其是有某種形而上(meta)或者具有虛擬現實特質的,就像《駭客任務》那樣的電影。但在那之前,不論是《陰陽魔界》或者任何漫畫或卡通,只要涉及一種虛構的現實,一個虛假的宇宙,我都會很有興趣。我的這本書就是關於這個主題:一個會有時空旅行發生的小宇宙。 

張:這個主題是你在寫作歷程中,一直想要嘗試的嗎?

游:我想是如此。在某個意義上,我的寫作總是關於基本的家庭或朋友關係,但我試著用奇怪的想法或科幻小說的情節來探索這些故事。我關心的是,有了一個特定主題之後,什麼是最好的說故事方式?我經常在思考這個故事最本質的表達方式該是什麼?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所以我是一個寫作很慢的人:除非我想清楚形式和內容該如何結合,不然不會輕易地往下寫。

張:我想,《內景唐人街》(Interior Chinatown)就是一個成功的案例,以全新形式去詮釋你想談的主題。在討論這本書之前,我想再請教,你的寫作生涯有一個重要轉向是為在美國影響力非常大的劇集《西方極樂園》(Westworld)撰寫劇本。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經驗?

游:那是非常困難且令人懼怕的,但也非常好玩,這三者兼具。我接到這個工作邀請後,離開原先工作的事務所,幾周後就坐在好萊塢一間大片場對面的房間中,身邊都是很有經驗的劇作家,但我從未接受過任何這方面的訓練。我只知道怎麼寫自己的東西。當你為《西方極樂園》這樣的劇寫作,你必須知道:這個節目的創造者(creator)才是故事真正的創造者。你必須滿足他們的需求、學習他們的聲音,而這是一種奇異但有趣的技藝。在劇本寫作者的房間裡,能貢獻想法是重要的,但一開始我很害羞,前幾周幾乎沒有講話,每天幾乎都是十個小時的討論,我常常就只是坐著,不知道該如何參與討論。要幾個月後才真正融入。

張:其實,《西方極樂園》探討的主題和你自己所關心的核心,似乎是相當一致的?

游:這是非常好的問題。《西方極樂園》這齣戲是關於機器人有了自我意識。我想我被找去寫劇本的原因,是因為我的作品是有「後設科幻小說」性質。我寫過幾本書,是用科幻小說的類型去檢視說故事的方式,也省視人類存在的意義。我的很多角色不斷質疑他們在世界中的位置,例如「我在這裡幹什麼?」、「我怎麼會來到這裡?我怎麼樣可以離開這裡?」這些的確也是《西方極樂園》所要探討的。

張:我當初看《西方極樂園》,就覺得劇本非常厲害。

我們在這裡想做的是同時從機器人和人類兩個面向探討什麼是活著的意義?擁有心智是什麼意義?這是我非常有興趣的。我可以把過去因為自己興趣而讀的書、做的研究,包括關於心智的哲學或認知科學(Cognitive Science),貢獻在其中,帶到劇本寫作房和大家討論。當你的意見被放進劇中時,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張:所以那時你一面寫電視劇本一面從事自己的創作嗎?

游:是的。有時是在晚上寫作,有時我會一面開車,一面錄音記下我的想法,當然這很危險,但那是我唯一有的時間。

張:你在2020年紐約時報的訪談中曾說:「即使到今天,我還是有一種DIY的感覺,好像我不是真正的職業樂手,而只是在車庫裡玩一個鞋盒做成的吉他。」所以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同自己是一位專業作家?是當你得到美國國家圖書獎之後嗎?

游:也許。我覺得我的目標一直在改變。出第一本書時,我覺得那是一個里程碑:我確實出了一本書,而且沒有人可以把它奪走。但那之後,我發現,無論我完成什麼,或出版了什麼,那一切馬上就在我的身後了。我所面對的一直都是:下一個要寫什麼?我一直有一種焦慮是「我是否會再也寫不出來?」我想這是我的個性。我當然會將自己視為一個作家,畢竟這是我養家的方式。但日復一日,每天當我醒來時,還是會想:我該寫什麼?

張:讓我們聊聊你的台灣身分認同。你是在美國出生長大。但在你的推特帳號上的自我介紹,你只簡單放了兩個字「台裔美國人」(Taiwanese American),顯然台灣認同對你有很重要的意義,但不是每個台裔第二代都會如此強烈地表達。可以跟我們分享更多嗎?

游:這是個好問題,但我不知道是否有好的答案。我的父母來自台灣,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會跟我說許多台灣的事,而且他們在家幾乎都講台語。據說,我在兒時台語說得很好,但進了幼稚園後就不太說了,之後台語也就越來越差。我的父母參與很多海外台灣人的組織或活動,我自然也會跟著參與一些辦給青少年的活動,像是夏令營。

在80和90年代時,會自我認同為「台灣人」的海外台灣人社群並不大,所以在我們的社區中,好像所有人都彼此認識。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奇異的事。一方面,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很「台灣」,朋友老是笑我的台語或華語。但另一方面,我又不覺得自己完全是美國人,因為我的外表、膚色或其他方面。我在許多地方會覺得沒有歸屬感,或者說,當我和那些一樣處於兩個世界之間的人在一起時,會覺得最舒服。當然,我的成長過程中也有各種種族的朋友,所以如我一開始所說,關於這個問題我沒有很好的答案。到這幾年我自己的孩子長大後,我開始更用力思考所謂台裔美國人的意義,我要如何告訴孩子他們的身分。

《內景唐人街》書寫的第一個企圖是探討「你如何成為一個美國人?」

張:你對台灣的歷史或政治從小就熟悉嗎?

游:算是吧。我的父母會跟我說228事件與白色恐怖。可以說我小時候就知道個大概,然後長大後慢慢填補起更多知識。

張:但你對這些真的有興趣嗎?還是只是父母希望你知道?

游:我是有興趣的。那就是我成長的一部分。我父母有很強烈的政治立場,參與很多活動,我雖然不確定我是否有他們那樣的情感,但我想要做一個好兒子,所以聽他們的話去參加這些活動,我也去了當地的台語學校。對我來說,這些是很自然的,我也很享受。

張:關於《內景唐人街》,你是何時開始有寫這本書的念頭?

游:2016到2017年之間。在那之前,我寫的是另一個故事,有一些相似的內容,但是概念完全不同,然後五年下來,慢慢演變成現在的《內景唐人街》。

張:你在這本書最主要想表達的是什麼?

游:我的第一個企圖是述說兩個人從台灣移民來美國的故事,主要是以我爸媽的經驗為基礎。我想要探討的是:「你如何成為一個美國人?」他們那時已經在美國居住差不多50年。所以我在思考,所謂「同化」(assimilation)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美國人了——無論「美國人」意味著什麼。是你被他人接受的時候?還是內心感受到自己是的時候?我一開始想以一種童話故事的方式來寫。我開始幫電視劇寫劇本之後,有了一個新想法:從第二代的角度來述說這個故事。

主角Willis覺得他的身分認同並沒有很清楚的定義,而他想要去調查身為亞裔美國人的意義是什麼。他看起來像亞洲人,但他的內心是美國人,不論文化上或者心智上都是。這其實也是我自己的感覺。我設計了一個形式,將小說主角設定為一齣劇中的角色,而一般來說一個亞洲人的角色在美國的劇中是沒什麼台詞的。這是很好的譬喻,是我這個世代亞裔美國人的寫照。我們的共同經驗是我們都有一種邊緣感,不太知道自己屬於哪裡——究竟是美國還是我父母的故鄉。

在《內景唐人街》中,游朝凱有意識地將台灣歷史融入整本小說。

張:但為何你是在2016年想寫這樣的移民故事?畢竟你寫過許多不同類型。是因為那一年川普當總統嗎?

游:那確實是重要的原因,川普當選對我造成很大的影響。在那之前,我其實是比較安逸的。我父母和許多人自願來到美國,努力建造了一個好生活。美國作為一個國家允許他們成為公民,可以成家立業。所以如果你在十年前或15年前問我,我對美國的看法大概還是很正面的。川普當選是一個巨大的震撼,許多人開始意識到,我們以為的進步原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能是一場虛幻。現實中有太多我們沒有發覺的暗流,歐巴馬當選總統,或者我父母過得不錯,不代表那些阻礙就消失了。這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是,我從來沒有直接寫過關於身分認同的主題,我總是從旁邊繞過去。但那時,不知道為何,我覺得必須一試。

張:上一次我們在台北國際書展對談,你提到你對科幻小說的興趣和你作為一個移民家庭小孩之間的關係 ─ 兩者都是關於局外人的故事。這是一個很精彩的看法。

游:是的。在《內景唐人街》之前,我寫過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但他是一位三流的超級英雄,一個明顯的局外人。我很容易被這種底層或邊緣人物的故事所吸引。科幻小說之所以吸引我,在於你要建構一個讀者不熟悉的世界,並且探究如果這世界的規則不是我們熟悉的會怎麼樣?這可以說是我作品的一個共同主題。

我之前寫過從局外人角度出發的科幻小說,但直到《內景唐人街》之前,我都不太敢寫出他們和真實世界的相關性。如果他們有太多和現實經驗世界的交集,我會緊張,因為可能會有人說:「你搞錯事實了。」我覺得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些問題的工具,以致於我總是必須把這個問題意識包裹成其他東西。但在《內景唐人街》中,我讓這種局外人視角和我想寫的移民故事有了交集,畢竟移民的故事也是他們來到一個新世界,甚至新宇宙。

張:最後一個問題,《內景唐人街》中有放進台灣的歷史,我作為讀者看到的時候有種興奮感。我好奇的是,你是刻意這樣做的嗎?希望更多美國讀者了解台灣?

游:確實是。我是很有意識地這樣做。在美國,提到唐人街,一般來說人們不會聯想到台灣。不過沒關係,因為這是一個建構出來的世界。我是有意識要說一個台灣移民的故事,述說他們那一代經歷的特定歷史與環境。沒有其他作家寫過這個故事。困難的是如何把那段歷史融入整本書。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寫的。

游朝凱|榮獲美國國家書卷獎之前發表過三本書:《三流超級英雄》、《時光機器與消失的父親》和《請,謝謝,對不起》。曾以HBO影集《西方極樂園》兩度獲得美國編劇工會獎提名,FX和AMC頻道也推出過他撰寫劇本的影集。小說和散文作品散見於《紐約客》、《紐約時報》、《大西洋月刊》、《華爾街日報》、《Wired》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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