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專欄:如果張艾嘉演莫桂蘭
我是真心相信張艾嘉適合扮演莫桂蘭,也有信心她的敏銳女性視角,足以給陽剛的武林創造全新的溫柔觀點。所以那夜之後,我開始整理莫桂蘭的故事,打算寫個劇本大綱給她瞧瞧,若她滿意,即可開始籌備。我的大綱由1980年5月17日的一份舊報紙談起。那天的香港《新報》有這樣的標題:「黃飛鴻健身院自動結束後,引起弟子護院熱潮,求莫桂蘭師太復出。」
晚飯閒聊,也許是累了,張艾嘉高舉雙手伸懶腰。我望著她的側臉,心血來潮道:「妳應該導演一齣黃飛鴻電影,親身上陣飾演莫桂蘭,由女性的角度重看武林舊事。」
她愣了一下,也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笑道:「要快馬加鞭了。我年歲不輕了,再晚些便打不動了。」
我是真心相信張艾嘉適合扮演莫桂蘭,也有信心她的敏銳女性視角,足以給陽剛的武林創造全新的溫柔觀點。所以那夜之後,我開始整理莫桂蘭的故事,打算寫個劇本大綱給她瞧瞧,若她滿意,即可開始籌備。我的大綱由1980年5月17日的一份舊報紙談起。那天的香港《新報》有這樣的標題:「黃飛鴻健身院自動結束後,引起弟子護院熱潮,求莫桂蘭師太復出。」
在我的想像裡,張艾嘉所演的莫桂蘭,89歲了,站到木椅上,用顫巍巍的雙手親自把刻有「黃飛鴻健身院」六個字的木招牌解繩拆下,七、八個徒弟跪在地上,哭著,苦苦哀求她繼續授拳。張艾嘉,不,莫桂蘭搖頭道:「師太老了。你們也可以出山當師父了。但希望你們別用黃飛鴻做招牌。」她沒說出口的是,黃飛鴻,是我的。
莫桂蘭是黃飛鴻的第四任妻子,但他只稱她為「妾」,因為先前的三位妻子皆年輕早亡,他認命,為莫桂蘭著想,最好迴避一下剋妻的忌諱。出嫁時,莫桂蘭19歲,黃飛鴻已經五十多了,她自小從叔父手裡學得莫家拳,婚後又跟丈夫學洪拳和刀棍,尤擅演舞南獅,個子矮小,武藝卻遠在許多男子之上。
老夫少「妾」,年歲差了將近兩代,好長好遠的一道時間長廊,可是當黃飛鴻耍舞功夫,莫桂蘭看見的便是一個雄姿勃發的英雄少年,拳風腳浪,撼天動地,把她懾住、震住,深深吸引住,她覺得跟他好近好親。而當看見莫桂蘭耍刀舞棍,黃飛鴻總忍不住感慨,黃家武藝本為父子傳承,萬料不到把這路拳脈接續下去的竟是一個比自己年輕45歲的外姓女子,但他並非抱怨而是感激,他給了她功夫,她給了他青春,她讓他重新活了一遍。
黃飛鴻1925年逝世於廣州,他的「寶芝林醫館」結業了,莫桂蘭到廣州「義勇堂」做教頭,之後遷居香港,掛起「黃飛鴻授妾莫桂蘭精醫跌打」的招牌授拳。擬定招牌字句的時候,她略為猶豫該否改「妾」為「妻」。丈夫不在了,本來再無所謂剋不剋,終有一日連她自己亦會不在,而在這天來臨以前,在一息尚存之際,爭回一個堂皇的名分,爭一口氣,豈不應該?做人如習武,不就是圖個爭氣?可是她最終仍然決定用「妾」。既然這是黃飛鴻的初衷,死者為大,便該維護他的想法。妾也好,妻也罷,皆因他而有,改變了便是不尊重。她是他的人,他在生時是,他死了,依舊是,尊重他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莫桂蘭初來香港之時,三十歲出頭,舉目無親,幸有幾位黃飛鴻的徒弟幫忙,找到了落腳的房子,掛起醫館招牌,總算有了安頓。有一回她到灣仔街市買菜,路經Pussy Cat酒吧,大白天,有兩個高大魁梧的英國水兵推門而出,色咪咪地對她全身打量,輕吹了兩聲口哨。莫桂蘭低著頭急步前行,其中一人竟然追趕過來,伸手碰觸她的肩膊,她馬上抓住對方的手掌虎口,一擒、一扭,洋水兵臉色發白,雙膝一軟,跪到地上。另一個洋人邊驚呼「Holy cow!」邊衝前救助朋友,才剛挪動身子,她已朝他的下陰踢來一記「閃電腳」,洋人臉上五官登時扭作一團,同樣咚聲跪倒,只欠尚未口吐白沫。黃飛鴻擅使「無影腳」,他替莫桂蘭的腿功取名「閃電腳」,夫唱妾隨,武家有武家的風趣和情趣。
她對兩個癱軟倒臥的洋人冷笑道:「我莫桂蘭是你能碰的嗎?呸!死鬼佬!」圍觀者紛紛叫好,似在台前看戲。
莫桂蘭逝世於1982年,在港島筲箕灣的陋室。在50年代至80年代間,有百多部電影以黃飛鴻為名,可惜那年頭不時興談什麼IP,否則,黃飛鴻的「未亡人」不至於如斯困頓。期待張艾嘉演活莫桂蘭。至於黃飛鴻由誰來演,我沒意見,反正只是陪襯,不如讓我友情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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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
香港土生土長,台灣大學心理學系畢業後,赴美,取得社會學博士,回港,教學之餘,勤寫作,著有長篇小說《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另有散文集《死在這裡也不錯》和《中年廢物》等。長篇小說「香港三部曲」最終章《雙天至尊》,正在努力中,有機會完成,但沒把握完成,看著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