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07

馬家輝專欄：五虎下江南

耿德海一生南北直走、東西橫行，用雙眼和雙拳見證了歷史的滄桑變調。在這專欄裡「武林的腳印」，讓我們略為想像那些恩怨情仇。

2月是張徹導演的百歲冥誕，朋友商量籌備他的作品展。我忽然想起，3月是王羽的80歲冥壽，不如也弄一個，雙展合辦，有更濃重的歷史意義。

王羽成名作《獨臂刀》由張徹執導。張徹在上海出生，在南京讀書，到台灣時已經25歲，因為拍攝《阿里山風雲》被蔣經國賞識，延攬為幕僚，到國防部總政治部做了小官；但終究重執導演筒，轉到香港拍片，因緣際會，成為60、70年代的武俠功夫熱潮的關鍵推手。

張徹拍紅了王羽，也拍紅了其他人，包括狄龍、姜大偉、傅聲，另有一位陳觀泰，硬橋硬馬，功夫了得，拿手絕活是「大聖劈掛門」的拳和棍，他師傅是陳秀中，陳秀中的師傅是耿德海，耿德海正是「五虎下江南」裡的其中一位著名武家。

話說耿德海八歲在北京跟隨鏢師父親耿榮貴習武，專練據說源自戚繼光的劈掛；陝西武家寇四打架傷人，曾獲耿榮貴協助逃亡，可惜終仍被捕，苦坐八年大牢。寇四在牢房觀察窗外群猴嬉玩，日夜琢磨領悟，鑽研了一套「五路猴拳」：企猴、石猴、迷猴、木猴、醉猴，各有攻殺姿態。出獄後，寇四往尋耿榮貴報恩，可惜耿榮貴早已身故，他乃把五路猴拳授予其子，耿德海將之跟劈掛拳融合，獨創「大聖劈掛門」，大聖拳攻下三路，劈掛拳攻上三路，中間施展「七十二把擒拿手」，手手封喉奪命。

耿德海17歲做了鏢師，亦做過李鴻章哥哥李漢章的私人保鏢，憑真功夫行走江湖，若有所謂「武林中人」，他如假包換。袁世凱登基做皇帝時，北京天橋旁舉行慶祝會，他公開表演猴拳，技驚四座，名聲大振，一時間，北京街頭巷尾的孩子無不搔首摸鼻模仿猴恣，彷佛齊天大聖的徒子徒孫皆從花果山下凡，衝入皇城搗蛋嬉戲。耿德海後來被軍閥馮玉祥賞識，做了西北軍的教頭，馮玉祥敗陣後，他到南京教拳，另有一番風光。

上世紀20年代，廣東省政府主席李濟深是武術迷，前往南京觀看中央國術館首屆武術考試，大大開了眼界，不惜重金禮聘顧汝章、萬籟聲、耿德海、傅振嵩、王少周等幾位名師南下籌建兩廣國術館，促成了「五虎下江南」的頭等武林大事。耿德海到了廣州，住習慣了，樂不思蜀，剛好香港的精武體育會有教練崗位，索性再往廣州之南的香港，由此長居我城，直至病逝於1970年。

追溯起來，陳觀泰是耿德海的再傳弟子，即是徒孫，可惜陳觀泰拍第一齣那年他已離世，之後在銀幕上把大聖劈掛門的招式向世人展露，他更無緣得見。耿德海常說，劈掛易學，大聖難練，所以他的徒弟沒幾個全獲真傳。到了晚年，耿德海高度認可陳秀中，視為嫡傳，准許他用大聖劈掛拳的名義正式掛牌招徒。

陳觀泰便是陳秀中的大弟子，可惜在2012年跟師傅決裂，江湖說他是「被逐出師門」，陳秀中則指是陳觀泰自己要求退出師門，理由是陳觀泰收了同門師弟洗顥英的徒弟入門，亂了輩分名位，「雙陳」有過一番激烈的談判，互不退讓，有個說法是兩人幾乎動了拳腳，流言越捲越大，越大越荒唐，陳秀中駛出醉猴招式在陳觀泰右肩打了一掌，陳觀泰用劈掛腿掃跌了陳秀中，繪影繪聲，彷彿有人躲在屏風背後偷看。

陳秀中去年病逝於加拿大，享年86歲，在他之後，大聖劈掛門派仍在，卻無赫赫有名的大師傅了。人稱「泰哥」的陳觀泰現年78歲，偶然在武打電影裡粉墨登場，在銀幕上，替耿德海和陳秀中留下隱隱約約的拳腳影子。

而就關注功夫的人來說，不曾有人替耿德海這樣的走過大江大海的武家做口述歷史，留下他的生平故事細節，才是最大的損失。葉問師傅一生住在南方，耿德海卻是南北直走、東西橫行，用雙眼和雙拳見證了歷史的滄桑變調。不知道他的後人在否？能找到任何文字記錄？

幾許武林身影，我們無緣親見親聞，唯在這專欄裡「武林的腳印」，讓我們略為想像那些恩怨情仇，似仍聽見他們有過的怒吼與悲鳴，以及深深的陽剛歎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