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1

法律的極限就是故事的起點——專訪《童話．世界》導演唐福睿、主演江宜蓉

何謂愛？在「林奕含事件」、「台中狼師案」背後說明的，是如此故事並非單一個案。律師出身的導演唐福睿，以他的首部長片《童話．世界》觸碰此敏感的議題，在法律與道德間擺盪探討「愛」與「正義」模糊的定義。而揣摩著受害者的心境轉折，初次主演電影的江宜蓉更希望透過這個故事，讓同樣因此被沈默的男男女女停止自責。

律師出身的導演唐福睿（圖右），以他的首部長片《童話．世界》觸碰敏感的議題，由江宜蓉（圖左）擔任女主角。（攝影／Ogawa Lyu）

甫步入會客空間的時候，注意力早已被先聲奪人，導演唐福睿與主演之一的江宜蓉笑語此起彼落，拍攝照片時兩人也是一派輕鬆，信賴、親暱、默契頻頻流動於兩人自在的相處之間，不知情的人或許會猜測，眼前二位所合作的《童話．世界》，或許是一部歡樂的喜劇小品。事實正巧背道而馳——這個關於補教名師長年對多位女學生伸出狼爪的悲劇故事，探討的是性之禁忌，是權力關係。

獲得2022年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長片等六項入圍的《童話・世界》，以法律和律師的角度為出發點，因為導演唐福睿就是律師出身，並以小說《八尺門的辯護人》奪下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首獎。他早在前往美國攻讀電影時期，便已開始提筆撰寫首部長片的劇本。起初人在地球另一端，較難安排會面和訪談，於是先大量參考相關報導、資料與論文，返台後籌拍前夕與多位社工、律師深入討論、進行田調，並完成《童話・世界》劇本與人物的最終修改。

斜槓的律師、作家、編劇以及導演身份

「雖然法律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但故事影響的層面較廣。從事創作以後，一路上得到的回饋，讓我漸漸覺得故事的力量比法律更大。」唐福睿說。

可想而知，過去唐福睿最常見遇到的疑問，十之八九總圍繞在其律師與創作者的身份轉換。就如多數人將興趣培養成工作的過程，往往會有兩個轉捩點，一是興趣的養成，二是立定志向的契機。身為一個聰明靈光的孩子，學業表現不成問題，因此大學閒暇之餘，他開始構思各種故事，抓起攝影機便和同學一起嘗試短片拍攝。

於《童話．世界》中，由張孝全飾演律師張正煦。（圖片／傳影互動提供）

然而興趣歸興趣，他依然中規中矩依循著法律之路前進，大學畢業，考取研究所，成為一名人人稱羨的律師。因此，創作理所當然不會是他的職業首選，就連後來決定赴美讀電影一事，皆抱持試水溫的心態，一方面尚處於有本錢放手一試的年紀，一方面他心知肚明自己仍懷有創作夢，遂決定且戰且走。

《童話．世界》拍攝完成後，電影檔期卻受疫情影響須推遲上映，遲遲無法得知觀眾的反應、市場的接受度，一顆心始終忐忑懸著，進退兩難，又不願輕言放棄，所以轉而挑戰另一種形式的創作：小說。

《八尺門的辯護人》幾乎可以說是他懷胎十月的心血結晶，在那廢寢忘食的十個月裡，他日日夜夜埋首書桌，全然醉心於自己一手孕育的角色與世界，反覆閱讀，數度落淚，深刻喚回最初創造《童話．世界》的滿腔喜悅和熱忱，也是這一瞬間的悸動，命定般帶領著他毫無保留投入創作領域，清楚認知這是自己畢生的志業。

年紀漸長，有些閱歷後，人才懂得逐夢踏實。縱使深受科幻題材吸引，唐福睿審慎選擇自身熟悉的故事元素，結合法律專業與社會新聞，先是善用自己的專業優勢，打穩基礎，再慢慢一步一步加入新的嘗試與變化。

《童話．世界》述說的是不斷重演的事件

唐福睿在深入田調的同時，也更了解「房思琪」的出現並非單一事件；江宜蓉也研讀相關書籍、影片、論文資料，設法多方貼近劇中角色。（攝影／Ogawa Lyu）

相信許多人聽聞「狼師」、「性侵女學生」，皆會下意識與五年多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和其作者林奕含的相關社會新聞有所連結，導演也不避談這起重大事件對自身創作造成的影響，然而，《童話．世界》是從創作者的獨立觀點和切入角度拓展而來，再者，更多人忽略此起指標性悲劇事件所象徵的冰山一角。

「比較危險的一點是，假如過度強調特定事件，好比只要發生類似事件就說是林奕含，我們會忽略這其實是不斷重演的歷史。」

無庸置疑，林奕含的新聞發生於唐福睿開始撰寫劇本的時候，接踵而至是席捲全球的 #MeToo 運動，整個社會壟罩在如此氛圍之下長達一年左右，因此那段時間裡的每個案件、每位受害者，皆與他的故事息息相關。

田調過程中，他更了解「房思琪」的出現並非單一事件，不是可以被特定識別的一個人、一個故事，所有類似處境的被害人和其情緒反應，所有類似的事發經過、老師的說詞，以及師生關係之間的氛圍共通性是相當強烈的。因此，《童話．世界》前後出現了三位受害女學生，正是為了清楚告訴觀眾，這個故事不能視為時事改編，甚或八卦報導，而是具有普遍性，且不斷重演的真實事件。

當然，如此重視相關議題的創作者，勢必更加留心今年8月才被揭露的台中國中資優班導師25年前性侵學生長達4年的事件，恰巧這位受害者多年前的國中同班同學，為唐福睿任職於事務所時的律師同事。

新聞爆發的時候，這位前同事語帶羞愧地告訴他，過去同班三年那段時間，自己未曾察覺到同學的異狀，也沒有發覺老師對特定女學生做出踰矩行為。而這份無以名狀的巨大羞愧感，同樣在唐福睿撰寫劇本時予以衝擊，進而成為他創作的動力。因為，直到此刻他才得知，周遭友人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經驗，而自己卻渾然不覺般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童話故事背後的殘酷真相

若以成人的角度回望《青蛙王子》、《小紅帽》等耳熟能詳童話故事，實際上就是父權價值觀的縮影，充斥各種刻板觀念、角色與道德教條，所以劇中的童話故事涵蓋兩種層面：一是「父權思維」，二是「不對等關係的話術」，不對等關係包括電影出現的父母和孩子、老師和學生、律師和客戶，童話象徵這些具有權勢的人，藉此美化、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二者結合之下，建構出當今社會其中一個面向，亦是狼師得以趁機伸出魔爪的共犯結構。

「濕濕黏黏的青蛙，等待公主來親吻。你不覺得童話故事很美嗎？」

江宜蓉飾演的陳新，為《童話．世界》的其中一位受害女學生，她也就自己的理解深入分析這個角色的身心困境。情竇初開的陳新，一心認定自己對老師湯師承（李康生飾）的情感是愛，裡頭有崇拜、憧憬，也有孺慕之思，老師卻透過侵略以及玩弄心理的方式，加上性行為的影響，將她推向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或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狀態，陷在師生戀、第三者、自我說服等各種有口難言的混亂裡鑽牛角尖，無從掙脫如此不健康的關係，也難以接受新的對象與戀情。

江宜蓉飾演的陳新，為《童話．世界》裡其中一位受害女學生。（攝影／Ogawa Lyu）

為了揣摩內在如此複雜的女性，江宜蓉做足準備，研讀相關書籍、影片、論文資料，設法多方貼近這個角色；亦從身旁為數不少的真實案例中得知，性別不代表絕對的方向性，社會框架與刻板印象也可能是受害者壓抑自我、不敢發聲的主因之一。近年的《無聲》到《童話．世界》，皆能看見長期以來的傳統思維模式，習以為常的價值觀與道德觀，是如何硬生生將曾經受害的男男女女先是孤立，而後逼至絕境。

正因如此，隨著陳新共同成長的江宜蓉，也願能透過這位女孩的遭遇，向無數被迫沈默的身影說道，請停止自責——「忍耐不是美德，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

你的正義不是我的正義

由此可知，《童話．世界》觸及的議題極為敏感，猶如一部走在鋼索上的電影，因此，創作者的道德標準顯得更為重要，導演也清楚定義了「道德標準」與「法律標準」的差異，正因法律是一個社會的底線，標準往往低於道德許多，但依然存在法律難以解決的無數糾紛，只能透過自身視野的拓展、大量閱讀的累積、各種觀點的吸收，盡量達到所謂的公正客觀。

作為一位創作者，勢必要堅守自己的立場，但對唐福睿而言，更重要的是得設法避免「偏見」與「一廂情願」。

好比關於田野調查一事，多數人或許以為是為了力求貼近真實，但導演收起笑容嚴肅表示，並非田調愈多，故事便愈寫實，田調為一切的基礎，才不至於犯了美化或汙名化特定群體的常見錯誤，也就是為了避免偏見。另一方面，這也近似他們過去接受的法學訓練，考試時常運用「甲說」、「乙說」和「折衷說」的方式，最後必須採取「折衷說」，在堅持己身論點的同時，也須傾聽對方的說法，或許可以找到雙方皆能接受的折衷解決之道。而剩下的，就是揭露真相。

唐福睿認為法律本來就是有極限的，而法律的極限就是故事的起點。（圖片／傳影互動提供）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正義，因為你的正義和他人的正義不見得相同，一廂情願是相當危險的事情，所以我覺得，假如你有一點『公平正義』的理想的話，更多的是『揭露真相』，你將一項事物如實呈現出來，就已是貼近真正的『公平正義』。」

導演真誠解釋，他相信屏除種族、語言、信仰之後，人的諸多情緒是共通的，若能於揭露真相的同時讓觀眾有所共鳴，擁有相似的感受、相似的觸動，那就已是公平正義的實踐。可相信觀賞至《童話．世界》結局的觀眾，內心或許會萌生一個疑問，律師張正煦（張孝全飾）最終只能透過法律之外的方式為受害者伸張正義，那是否正代表著創作者對法律的不信任？

面對這樣的質疑，唐福睿微微一笑答到，他覺得正好相反，台灣的法律肯定不是完美的，卻是相對值得信任、相對公平的，為數不少的法律界人士持續在為更好的社會在努力，雖然故事的尾聲是超越法律的狀態，那是因為張正煦執意透過訴訟解決問題，忽略了被害人的想法，他難以理解法律的極限，當理想幻滅時，唯一的選擇就是採取非常手段。此位悲劇英雄遲遲無法看透自己也是問題的一部份，認定這些被害少女需要自己的拯救，這才是導演真正渴望透過《童話．世界》傳達的。

「法律本來就是有極限的，一個制度不可能完美。假若期待制度是完美的，期待參與其中的人都沒有偏私，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我們必須要理解法律的極限，而法律的極限就是故事的起點，才能看見問題的本質。」

導演與演員希望能透過電影讓更多人重視相關議題。（攝影／Ogawa L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