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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巴奈〈你說你又沒有推他〉:「即使大家聽了不舒服,我也要唱。」

專訪巴奈〈你說你又沒有推他〉:「即使大家聽了不舒服,我也要唱。」

巴奈與巴大雄合作單曲〈你說你又沒有推他〉,點出當代原住民仍然面對的困境,一次次提醒聽者──平權仍是漫漫長路。

歌手巴奈。(攝影/安比)

巴奈與巴大雄合作單曲〈你說你又沒有推他〉,以原住民學生受到歧視而跳樓輕生的事件為出發點,點出當代原住民仍然面對的困境,也將受到歧視的「不舒服」寫進歌曲中,一次次提醒聽者──平權仍是漫漫長路。

你說你又沒有推他,你說你只是笑他,死原住民啊,死原住民啊,死原住民啊⋯⋯
——巴奈,〈你說你又沒有推他〉

巴奈演唱新作〈你說你又沒有推他〉前,會提醒聽眾:這是一首聽了會「不舒服」的歌,「但不舒服我也還是要唱,因為這樣的事情就是不斷在發生。」

歌曲創作契機從一位原住民國中生跳樓事件出發,她要藉由歌曲點出原住民至今仍不斷受到歧視的困境。

來不及長大的孩子

2022年3月,一則新聞映入巴奈眼簾:台中大里一位國中男學生因與辱罵他「死原住⺠」的同學打架,被老師告知要按校規處理。情緒低落的男學⽣與同學說:「如果我現在跳下去,是不是就不會記⼤過了?」

於是遺憾發生,一條年輕生命就此消逝。

這則新聞很快地被其他事件覆蓋,消失在媒體版面。但這起事件不斷盤旋在巴奈心上:「一個生命活下去是一個本能,為什麼他會做出這麼違反本能的事情?」

疑問並未隨時間消散,而是一個接一個浮現:「他為什麼做這個決定?他的支持系統這麼脆弱嗎?霸凌的問題已經存在多久?記過代表什麼?一個年幼的心靈為什麼會被教育成生命容不下任何污點?」

所有的疑問都指向學生縱身一躍的那一刻——他沒有別的選擇嗎?

巴奈想到自己的成長經歷,哥哥自小就和叫他「死番仔」的同儕打架,打到一天到晚被送進派出所,她從小到大也不斷承受著同樣的歧視眼光和話語。時至今日,即使原住民族正名運動已過了近四十年,問題依舊存在,「現今仍有一部分人歧視原住民,只是稱呼從『死番仔』,變成『死原住民』。」巴奈說。

〈你說你又沒有推他〉。(圖片/子皿提供)

原住民族正名運動之後

巴奈將這些感受寫成〈你說你又沒有推他〉,副歌反覆唱誦的「死原住民」,是她堅持要寫進去的一段歌詞──既呼應學生在學校的遭遇,也點出台灣社會即使經過原住民族正名運動多年,對原住民的各種歧視仍未完全消失。

出演〈你說你又沒有推他〉MV的表演藝術家Ihot Sinlay Cihek形容,第一次聽到這首歌,便被副歌抓耳的「死原住民」一詞所震驚,「過去闡述族人憂愁或負面情緒的原住民歌曲,通常會藉由隱喻在歌詞中呈現,很難得會有這麼直接表達的強烈控訴。」

1984年,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發起「原住民族正名運動」,訴求包括修改過去基於中華民族為中心的定義而稱其為「山地同胞」的用法、恢復傳統人名使用,以及恢復部落地方命名。經過修憲後,1994年,行政院三讀通過憲法增修條文,正式將「山胞」改稱「原住民」,通過的8月1日則定為「原住民族日」。

從法律層面來看,修憲象徵著台灣社會面對原住民族的態度更往平權靠近,然而社會整體意識卻不一定完全跟上這波「修正」。

完成這首歌曲後,每當有登上舞台表演的機會,巴奈會盡可能地演唱這首歌,和觀眾聊聊這首歌背後的故事。她不斷思考,如何讓更多人聽到這首歌,或者鼓勵身旁朋友能以此議題進行創作。

(攝影/安比)

延伸閱讀:探戈與她的溫柔抵抗:專訪巴奈新作《愛,不到》

feat.巴大雄擴大歌曲曝光度

同年10月,阿美族歌手巴大雄以一首單曲〈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橫空出世,踩在道德邊緣的歌詞、詼諧誇張的表演方式,唱出底層生活的幽微悲傷,在網路上獲得大量曝光和討論,連同他過去的作品〈三個爸爸〉〈最粗的戀人〉也重新受到注目。

注意到巴大雄和其作品掀起的聲量,巴奈認為這是讓〈你說你又沒有推他〉被更多人聽見的機會,便主動寫信給巴大雄,討論合作的可能。

敲定合作的過程很順利,製作團隊很快地組織起來,延續巴奈上一張專輯《愛不到》的探戈曲風,班多鈕手風琴手李承宗和製作人鄭各均負責編曲,巴奈演唱,並加入巴大雄念字的段落。

歌曲原定於今(2023)年的228和平紀念日當天上架,然而MV發想進度放緩,製作計畫一度擱置,直到台大5月的「言論自由月」活動,發生學生拉出一條寫著「火冒4.05丈」布條的原住民歧視事件,才再次推動MV拍攝計畫。

〈你說你又沒有推他〉,巴大雄(圖左)與巴奈(圖右)。(圖片/子皿提供)

原住民歧視如何成為年輕一輩的「哏」?

「火冒4.05丈」出自台大學生會舉辦的言論自由月活動,開放學生自製布條懸掛於校園內,「火冒4.05丈」改寫成語「火冒三丈」——3乘以1.35倍就是4.05,以此影射原住民升學加分制度。更早之前,台中一中校慶園遊會中,有學生使用台語「死番仔」的諧音「稀環鈉」作為攤位主題,引起軒然大波。

這些歧視事件持續地發生在校園當中,顯見年輕一輩原住民仍受歧視所苦,其表現形式相比過去則更加幽微難辨。

Ihot感嘆:「我們一直以為,大人們為原權奮戰這麼久,這個社會總該有更好一點點吧?下一代對於原住民族或其他弱勢族群應該有更多理解,但事實卻不是如此,這些事情還是發生在年輕一輩身上。」她觀察到,在短影音盛行的時代下,為了要在短時間吸引觀眾注意力,必須快狠準地呈現具有共鳴的內容,歧視原住民成為當代年輕人社群中一種可以開玩笑的「哏」,「什麼東西最能直接引起共鳴?當然就是刻板印象。」她說。

(攝影/安比)

Ihot甫從台大戲劇研究所畢業,當她從台大原住民倡議社團「原聲帶社」聽聞此事,特地回母校一趟,在「火冒4.05丈」的布條前拍下雙手比中指的照片,上傳到社群媒體,寫道:「要不要先還我土地?」

輕薄短小的影音內容傳播迅速,若要有效反擊,以長文論述回覆是沒有辦法打到年輕受眾的。因此當巴奈看到Ihot的貼文,詢問她是否要一起參與MV的製作時,她一口答應,「影像是一個很強烈的媒介,當聽歌已經不夠的時候,我們必須要透過影像再傳達更多訊息。」

以影像同理原住民青少年

MV以一間教室為背景,開場由Ihot飾演的學生在黑板上以羅馬拼音大力寫下部落族名。影像中學生們都不發一語——象徵原住民青少年受到歧視,卻沒有足夠後援或氣力可以反駁。

即使沒有能力開口為自己的權益辯護,學生仍有反抗的意志。如同電影《春風化雨》,思想上獲得解放的學生們站上課桌,以示對於既有成見的抗議;MV中舞動的肢體與晦暗教室中閃現的燈光,營造出鬼影幢幢氛圍,反映原住民歧視問題仍如鬼魅般揮之不去。

最初設定的結局是讓演員掛在桁架上,以懸空的雙腳暗喻跳樓的原住民學生,也希望他能像起飛的天使抵達更好的地方。後來考量技術問題而調整影像呈現的形式,改成將MV一開頭的黑板字抹去,以「稀環鈉」三個字覆蓋在族名之上。

其中在歌曲2分14秒出現一句口白「我把你當人看」,則是鄭各均在MV上架最後一刻放進去的。這句話出自2007年時任國民黨總統參選人的馬英九,當時他在台北縣(今新北市)新店接受即將迫遷的溪洲部落原住民族陳情時,向對方說:「你既然來到我們的城市,就是我們的人,你既然來到台北,就是台北人,我把你當人看。」

「但問題是,我們怎麼不是人?」巴奈睜大眼睛反問。

(攝影/安比)

這首歌不只是一個創作

巴奈回想,去年看到原住民國中生跳樓的新聞,無法遏止地掉進情緒漩渦——那是她每次出大事、覺得生命無能為力時的應對機制,她的內心會本能地變得灰暗濕冷,即使外頭陽光普照,內在卻總是下著雨。

寫完〈你說你又沒有推他〉之後,巴奈自認狀態有好轉,決定即使這是一首唱出來會讓人不舒服的歌,也要繼續找機會唱;即使拍完MV後距離原住民族日只有10天,她也要趕在8月1日前完成影像後製,在數位串流釋出,「我不只是把這首歌當作一個創作,我把它當作我一定要做的事。」

那種不舒服是一種提醒——歧視依然在,平權仍是一條漫漫長路。而當初萌生的疑惑依舊存在,關於跳樓的學生、關於他的故事、關於這一切的後續,「我連他的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這滿難受的。」巴奈說。

「但緣分到的時候,我相信我有機會認識他的家人,我想要多了解他的故事,到時,我會問他的家人,他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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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湘瑾

陳湘瑾

畢業於台灣大學新聞所。寫文章、做podc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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