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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動物共同生活的狩獵者——重新看見原住民族狩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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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動物共同生活的狩獵者——重新看見原住民族狩獵文化

影像創作者Rngrang Hungul(余欣蘭)在紀錄片《我是女人,我是獵人》中,記錄媽媽走入山林狩獵,以女性視角呈現太魯閣族的狩獵文化,原住民族的狩獵文化不僅是生活模式,更是一種與自然山林共處之道。

太魯閣族女獵人Heydi Mijung(周梅英)。

從被大眾誤解為冷酷殘忍的狩獵者,到與動物共存的山林守護者,原住民族的狩獵文化在近年來受到廣泛討論,獲得重新被理解與看見的機會。影像創作者Rngrang Hungul(余欣蘭)在紀錄片《我是女人,我是獵人》中,記錄媽媽走入山林狩獵的過程,以不同於男性的女性視角,呈現太魯閣族的狩獵文化,那不僅是生活模式,更是一種與自然山林共處之道。

Rngrang Hungul(余欣蘭)第一次興起拍攝媽媽Heydi Mijung(周梅英)的念頭,還是在她讀大學的時候。

在此之前的每年冬天,Rngrang會看著媽媽背上裝有自製陷阱和狩獵工具的竹簍,告訴她:「我去山上,一下就回來。」便和家族獵團啟程前往奇萊或南投一帶的深山森林,獵捕回能餵飽家人的獵物。路途遙遠而辛苦,Heydi一去就是一星期,在她回來之前,Rngrang和兄弟姊妹學會了如何自己煮飯、照顧彼此。

Heydi是一名女獵人,但是在太魯閣族的gaya(祖訓、規範)中,女人不能進入獵場,那媽媽身為女獵人的存在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Rngrang想透過拍攝,了解媽媽、了解女獵人、了解自己的族群文化。


Rngrang向媽媽提起她的拍攝計畫,但一開始被拒絕。除了因為當時原住民獵人不見容於社會,還有山上打獵的生活艱辛,Heydi不想讓女兒承受她所經歷過的辛苦,也因為當時的Rngrang還未經過歷練,「妳還不夠成熟,妳要先出去闖。」Heydi 當時這麼告訴她。

那之後,Rngrang大學畢業,在莫拉克風災後前往屏東,為當地部落拍攝風災與遷村的紀錄片;之後又回到家鄉花蓮的銅門部落,以紀錄長片《人(ㄌㄤˊ)來了》拍攝部落「慕谷慕魚」的封山事件。

2017年,受「兒路創作藝術工寮」創辦人Dondon Hounwn(東冬‧侯溫)邀請,Rngrang以銅門部落的八個家族故事為主題,執導紀錄片《Mgaluk Dowmung 正在連結銅門》,Heydi是主角之一,距離首次提起拍攝計畫的十年後,她終於第一次和Heydi走進獵場,拍下她在森林中設置陷阱的畫面。

Heydi Mijung(周梅英)正在設置陷阱。

一位女獵人的誕生

Heydi第一次在獵場抓到獵物,是在她18歲的時候。

Heydi的母親Sobay Mona,也是一名女獵人。今年88歲的Sobay是獨生女,她的父親希望女兒能在山林中存活,因此允許Sobay拿起獵槍狩獵。結婚後她在先生的允許下,仍持續狩獵。

Heydi和Sobay不同,並非為生活所趨才成為獵人,而是長期以來對山林一直擁有難以言說的情感,「我知道自己是山上的人,seejiq dgiyaq(我是深根在深山的人),我覺得我很渺小,因為動物很多,我只是其中一個。」她總是這麼說。

女性進入獵場,通常負責後勤工作,在獵寮等待男人回來,但Heydi從小就會偷偷觀察家人如何放置陷阱、追蹤路線、了解動物的習性。她將一切細節銘記在心,逐漸了解山羌、竹雞、山豬等動物的習性,不僅能夠活靈活現模仿牠們的叫聲,還以親暱的綽號稱呼他們,也懂得根據不同動物的習慣,布置陷阱捕捉。

捕捉到第一隻獵物後,Heydi獲得家族獵人的認可,但她將gaya放在心中,不會到處彰顯自己獵人的身分。嫁到Hungul家族後,在先生的默許下,他們一起走進山林獵捕,Heydi一步步磨練手藝。直到現在,他們會一起走進山林,並前往各自的區域巡視獸徑和布置陷阱,在部落族人的心目中,Heydi早已是一名令人尊敬、獨當一面的獵人。


以影像回應tmsamat

2020年,Rngrang以Heydi為主角,開始紀錄片《我是女人,我是獵人》為期半年的拍攝。在此之前,Rngrang都只在地形較為平緩的地區進行攝影記錄,獲得媽媽許可後,Rngrang帶著攝影機,跟著Heydi及其他家族獵人走進山林。不熟悉山林的她,不知道獵人Heydi下一步會走哪裡、下一個動作是什麼,畫面偶爾快速移動,是攝影鏡頭為了捕捉Heydi蹲下身子確認獸徑,或是揮刀開路的姿態。

真正走進獵場,Rngrang才意識到,Heydi的工作遠比她想像的辛苦和複雜。不像是過去在老照片中看到的畫面:男性獵人拿著獵槍,面前地上擺著好幾個動物屍體,展示的方式猶如征服大自然的勳章榮耀。山中有落石、雜草會擋住視線、路徑會絆倒人,悉心觀察後設置的陷阱不一定會抓到獵物,「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當獵人,山林會檢視你,要有運氣、要有靈力、不能多拿。」Rngrang多次提到,不同於大眾對於獵人是無情濫捕者的負面印象,獵人與山林的關係更像是維持平衡的共處共榮。

Heydi不總是以狩獵為目標,除了獵人的身分,她更像是山林守護者,會清理動物喝水的水源,或者將遮蓋獸徑的落葉移除。面對動物,她不以獵捕為唯一目的,而是希望在適當獵捕的前提下,維持山林生態的平衡,「我很尊敬動物,很喜歡動物,但是他們不能太多,會破壞環境。」

人類看似因為建立文明而與動物有了區別,但是在Heydi眼中,這些動物並非單純的他者,更像是共生的夥伴,彼此的靈魂生活在一起。

Heydi說:「我們和動物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但並非主人,只是其中的環節。」Heydi對於萬物的看法,正符合太魯閣族語「狩獵」(tmsamat)一詞的意涵:狩獵,是人與大自然共存、守護山林、一起與動物生活。

狩獵文化的再看見

Rngrang記錄Heydi的一舉一動,除了拍下媽媽的生命歷程,也想為自己的族群說出不同的故事。過去,狩獵文化被污名化,導致獵人被視為殺生無度的獵食者,並在動保議題及社會觀感的影響下,原住民族的狩獵權力越來越被限縮,不僅無法依循傳統文化狩獵,一不小心也有觸法的可能。

2013年,布農族獵人Tama Talum(王光祿)因母親想吃肉,持槍上山獵捕台灣長鬃山羊與山羌,被警方以持有非自製獵槍及獵殺保育類動物逮捕,判決三年六個月徒刑。過於嚴厲的判決,導致長久以來原住民族傳統文化與法律規範之間的矛盾,因為狩獵議題浮上台面,最高法院更為此提出釋憲聲請。

2021年,王光祿獲得總統蔡英文的「特赦」,此一事件也開啟台灣社會對於原住民族狩獵文化的廣泛討論。排灣族作家Sakinu Yalonglong(亞榮隆‧撒可努)早在2002年便創辦獵人學校,希望透過山林教育找回人與自然對話的本能;各地原住民族團體為保障狩獵權利紛紛成立獵人協會;Rngrang更是藉由《我是獵人,我是女人》紀錄片,進一步叩問:誰有資格當獵人?獵人存在的目的是為了什麼?

記錄片《我是獵人,我是女人》導演Rngrang Hungul(圖左)與媽媽Heydi(圖右)。

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助理教授Ciwang Teyra認為授獵議題的討論,也讓傳統授獵文化中固著的性別框架開始鬆動。她在台大婦女研究室出版的期刊《婦研縱橫》中提到,過去女性獵人在特定時代及文化脈絡下鮮少被記載,隨著原住民族狩獵權的爭取,當代社會風氣提供女性更具彈性的空間,有機會突破過往性別及文化框架的限制,使女性獵人的故事得以重新被看見。《我是獵人,我是女人》便是此一轉變最好的註解。

影像即是傳承

Hungul家的獵場位於花蓮秀林木瓜溪一側,這一帶以著名景點「慕谷慕魚」為外界所知。清澈透亮的溪水流經山谷、大理石岩層聳立於道路兩側,壯麗的風景吸引民眾走進山谷遊憩,隨後卻因為人數過載加上缺乏管理造成環境破壞,2014年銅門部落依《原住民族基本法》規範的傳統領域範圍決議封山。目前除了部落族人之外,外人旅客皆不被允許進入這個區域。

前往家族獵場的路程上,Rngrang看著一旁的木瓜溪說,慕谷慕魚明年準備要開放了,部落要討論出共同治理的方法,這裡是他們的傳統領域,重新開放的同時,也要建立維持家園寧靜秩序的方法。

Rngrang的小姪子Loling Sayung(薩一帥)也坐在車上,今年五歲的他喜歡黏在奶奶Heydi身邊,對於山林中的每件事物都興趣盎然,會默默觀察獵人Heydi的一舉一動,小小年紀就能穩穩地拿著鐮刀,「我現在就是期待他囉,他會默默看著,學習一切。」Heydi笑起來,眼睛也笑得彎彎的。

Heydi和孫子Loling,穿梭於山林間。

Loling才五歲,是Heydi屬意的下一代獵人,Rngrang後來明白,自己無法像媽媽一樣成為獵人,但她可以用拍攝紀錄片傳承自己的文化,透過她的提問、拍攝的畫面,得以告訴更多人:太魯閣族的獵人是山林的守護者,她的媽媽Heydi,是優秀而強大的女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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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陳湘瑾 攝影/林靜怡 編輯/梁雯晶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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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湘瑾

陳湘瑾

畢業於台灣大學新聞所。寫文章、做podc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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