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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身男相,盡情展演——歌仔戲的坤生文化與易性扮演

女身男相,盡情展演——歌仔戲的坤生文化與易性扮演

小生劍眉星目、目吊時鐘,深情款款地吟唱著七字調,讓台下女戲迷聽得如癡如醉、芳心蕩漾。台灣歌仔戲獨有的坤生文化,讓演員透過服化裝扮、身段演繹的易性扮演,跨越性別界限,以女身展演男相,在舞台上,「她」變成了「他」,揮灑出萬般風情。

台灣歌仔戲獨有的坤生文化,透過角色讓「她」成為「他」。(圖片/shutterstock)

小生劍眉星目、目吊時鐘,深情款款地吟唱著七字調,讓台下女戲迷聽得如癡如醉、芳心蕩漾。台灣歌仔戲獨有的坤生文化,讓演員透過服化裝扮、身段演繹的易性扮演,跨越性別界限,以女身展演男相,在舞台上,「她」變成了「他」,揮灑出萬般風情。

梅蘭芳的青衣花旦、林青霞的東方不敗、葉童的許仙,更或者尊龍的《蝴蝶君》、張國榮的《霸王別姬》—這些演員以非生理性別進行易性扮演,在舞台上塑造出獨一無二的經典角色,他/她們顧盼自得,流露著亦男亦女的繾綣柔情與英姿煥發,猶如雌雄同體的化身。

其實在華人影視史上這些並非是獨特案例。中國傳統戲曲一向有易性扮演、「坤生乾旦」的文化。戲曲以「行當」作為演員腳色分類,演員依其氣質特長而非性別修習行當,女性本工若為生行即為「坤生」,男性本工為旦行則為「乾旦」;若本工旦行的男性飾演小生、本工生行的女性飾演小旦,在戲曲脈絡中則會被視為腳色行當的「反串」,與現今將反串視為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的性別反串並不相同。

查某當台柱的坤生文化

台灣民眾最為熟悉的易性扮演,莫過於曾風靡全台的電視歌仔戲。

1980年代的周間夜晚,婆婆媽媽們無不準時守在電視機前,等待歌仔戲開演。台視楊麗花風流倜儻、中視黃香蓮俊美無儔、華視葉青俠義豪情,老三台當家小生各有擁護者,擄獲一票戲迷芳心。她們送花送禮、組後援會,如同「戲箱」追隨演員大小行程,著迷程度一點都不輸如今的迷妹追隨韓團偶像—只是這群婆婆媽媽們喜愛的不是生理男性的「歐巴」,而是扮相英俊秀美的女性坤生演員。

事實上,發源於宜蘭的歌仔戲不僅是台灣原生劇種,更是少數以女性演員為主,且坤生文化獨占鰲頭的戲曲文化。

明華園星字戲劇團。(圖片/shutterstock)

歌仔戲由福建漳州移民帶來台灣,最初樂師、演員全為男性,為農村子弟以「落地掃」說唱形式在閒暇時期演出的休閒娛樂。1920年代,歌仔戲吸收各種戲曲精華,逐漸形成具制度化的職業戲班,並開始有女性演員加入。

日治後期,歌仔戲進一步融合劇本新穎、變景機關華麗的「胡撇仔戲」(註1)與「金光戲」(註2),本就通俗的演出形式更加絢麗非凡,廣受民眾歡迎,以家庭倫理、奇情浪漫為主的劇情也吸引眾多女性戲迷的喜愛。「歌仔戲有越來越多女性演員參與演出,除了受外來劇種影響之外,也可能與女性戲迷漸增有關。」曾研究過歌仔戲史與性別議題的社會學者王佩迪表示。

當時男女界線分明,女戲迷若光明正大欣賞男性小生演員,容易引起非議,因此女性演員飾演的坤生開始受到注意,「女性迷戀女性演員較見容於社會,至少不會威脅到異性戀婚姻的穩定。」王佩迪表示。

戰後,歌仔戲迅速復甦,坤生幾乎全面取代男小生,各家戲班劇團皆以坤生為主打,一改從前「查埔當家」的現象,轉為「查某當台柱」,男性僅扮演部分角色,或退居幕後經營管理職,全女班成為常態,奠定了坤生在台灣歌仔戲獨尊一格的地位。

舞台上的性別越界

易性扮演的坤生文化之所以成為歌仔戲顯學,除了因為男女道德規範,坤生模糊原本性別界限,揉合男女特質的扮演亦是關鍵。

歌仔戲以才子佳人的文戲為主,才子多為文弱書生,女性外型線條柔美,貼近腳色氣質儒雅的設定。坤生演員以女性特質揣摩男性跤步手路(kha-pōo tshiú-lōo),既俊美溫柔,又不失英氣,在與佳人小旦對戲時,不僅賞心悅目,各種談情說愛橋段也能突破男女之防,直接親、抱、摟、拉都不是問題。

歌仔戲演員楊麗花(圖左)、葉青(圖右)。(圖片/由 Sean Chiu - 自己的作品, CC BY-SA 4.0)

坤生演員的風采,不完全是因為其在舞台上扮演男性陽剛特質(masculinity),更深層幽微的吸引力,也有他/她們融合原本女性陰柔氣質(femininity),形成一種近乎雌雄同體(androgyny)的魅力。

思想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1964年發表〈敢曝札記〉(Notes on 'Camp'),不僅將「敢曝」(camp)這個來自法國口語、原本意指華麗誇張,後來衍生指男性外貌舉止女性化的詞彙,定義成為美學文化,也鬆動了男女二元性別框架。

她在文章中提到「雌雄同體必然是敢曝感性(sensibility)的重要形象之一」,雌雄同體意指一個人跳脫二元性別氣質,擁有陽剛與陰柔同時並存的雙性性格,例如雄壯男人表現出感性的鐵漢柔情,溫柔女性身上呈現巾幗不讓鬚眉的男子氣慨,兩者皆在單一性別氣質之外,展現獨特迷人的性吸引力。

而最為通俗、易被大眾接受的性別越界,非表演舞台上的易性扮演莫屬。無論是歌仔戲的坤生,或是變裝皇后(drag queen),以及影視、音樂、劇場舞台上各種性別反串,皆是藉由裝扮(drag)短暫地在舞台展演中,呈現性別的另一種面貌與可能性。

後現代主義思想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提出「性別展演」(Gender╴ Performativity)論述,其理論打破性(sex)、性別(gender)、性向(sexuality)之間理所當然的框架,揭示「性別」其實是藉由穿著、語言、姿態等社會習以為常的規範實踐而成,僅是一種社會展演性,而非本質。

性別展演啟發了酷兒理論,也成為變裝皇后、跨性別的論述基礎—性別既然是後天建構的,當然具備流動與改變的可能性。當生理男性的皇后穿戴華麗的假髮及服裝,在舞台上粉墨登場,他們切換成「她們」,藉由誇張及歌舞的「敢曝」展現,宣示著性別流動。坤生演員以服化裝扮、身段演繹,模擬異性戀社會認可的男性陽剛氣質,以女身展演男相,使他/她們都在舞台上成為「男性」。

薪傳歌仔戲劇團。(圖片/Flickr@迷惘的人生)

當坤生得獎之後

歌仔戲不僅是台灣原生劇種,坤生文化也顯現豐富的性別展演特色。在歌仔戲的舞台上,女性得以藉由扮演,短暫跨越社會價值觀、生理性別的束縛,化身帝王將相、才子俠客,恣意揮灑演員天分。

事實上,歌仔戲易性扮演雖展現了性別流動的可能性,但在性別議題上,仍有許多地方值得進一步探討,例如,傳統歌仔戲的劇本仍是在異性戀社會、男女有別的性別架構裡,坤生演員下了舞台後,大多回歸原有性別身分,其與戲迷、小旦之間的情感互動,有著隱諱且不易釐清的同性情誼。

「戲迷對坤生演員的情感很複雜,有些戲迷憧憬坤生在舞台上的形象,視其為理想的化身,也有些戲迷會對坤生產生『類同性戀』的愛慕情感,不僅送花送禮,還會爭風吃醋,希望演員在情感上有所回應。」王佩迪表示。

當2019年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2022年歌仔戲坤生演員陳亞蘭以女性身分拿下「金鐘獎男主角」後,對於性別議題,這塊土地應該容許綻放出更多自由流動的可能性。性別不該是局限任何可能的框架,讓我們跨越性別界限,盡情展演。

註1:胡撇仔戲一說為「opera」的音譯,一說則為胡亂、不正經演戲之意。日治皇民化時期禁演中國傳統戲曲,改演「新劇」,在舞台、音樂、化妝、唱詞上皆融合現代形式的改良戲碼,為歌仔戲注入了很多嶄新元素。
註2:金光戲指以聲光、道具、服裝造型等巧妙機關與變景吸引觀眾的表演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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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5封面故事「是男生,是女生,是流動與多元」,更多關於性別流動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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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雯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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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人,學歷史,除了編輯之外,也做過企畫,曾任《VERSE》雜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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