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6

2022奧斯卡電影專題

珍康萍《犬山記》：有毒的男子氣概

《犬山記》就像是一場透過影像藝術精心打造、細火慢煮進行的社會實驗，對準劇中角色，亦朝向座椅上的觀眾，緩緩探索人們判斷善惡、解讀人性的浮動標準。

《犬山記》獲得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的12項提名。

《犬山記》就像是一場透過影像藝術精心打造、細火慢煮進行的社會實驗，對準劇中角色，亦朝向座椅上的觀眾，緩緩探索人們判斷善惡、解讀人性的浮動標準。標準必須是浮動的，因為在抽絲剝繭揭開真相的過程，無所不在的符號運用背後，會再三叩問人們內在各種不自覺的既定意識，包括性別、強弱和大是大非，然而最終發現，更殘酷的是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

「這是一對猶如該隱與亞伯的兄弟，挑戰著過度的男子氣概並揭露藏其底下的脆弱、殘暴、恐懼，甚至是女性氣質。」——珍康萍（Jane Campion）

紐西蘭導演珍康萍睽違12年的新片，改編自美國作家湯瑪斯薩維奇（Thomas Savage）1967 年的同名小說，一部讓她魂牽夢縈，非拍不可的故事。飾演男主角菲爾的班奈狄克康伯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與導演有著極相似的性格特質，足以從其表演與鏡頭窺知一二，那就是「溫柔」與「殘暴」並存。正因如此，一名女導演選擇了男性主述者的視角，一名男演員無懼於展現不完美的一面，聯手打造出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西部電影 —— 緊扣著「Toxic Masculinity （有毒的男子氣概）」。

《犬山記》細膩、緩慢、壓抑、深沈、隱晦，且耐人尋味，以「西部」的元素作為表象，結合蒼茫孤寂的美景，將殘酷的真相、人們的模樣層層包覆為社會期許下的形狀，成為一個注定走向悲劇的深櫃故事。更是近年來透過影像藝術，對性別意識所進行最縝密深刻的一次思考，夾雜大量符號運用，以人性的愛與恨，權力關係的消與長，為既定觀念中的「陽剛」以及「陰柔」重新寫下定義。

當氣概成為一種毒害

那對經營整座牧場有如該隱與亞伯的菲爾與喬治兄弟，與相依為命的母子蘿絲和彼得相遇後，人物之間的衝突及變化將故事導向了意想不到的境地。起初，說話最有份量的菲爾儼然是牧場的領導者，渾身上下散發殘酷冷漠的氣息，宛若一頭伺機而動的野獸。而喬治的個性卻大相逕庭，心思細膩，有些懦弱，看不慣哥哥的舉動，卻從未有過正面衝突，任由菲爾決策。

曾經在兄弟倆心中留下印記的「野馬亨利」，有如一中各表，一個滿是崇敬之情，一個則聞之色變。但喬治卻在邂逅蘿絲之後，跳過菲爾的意見，迅速娶她為妻。

自從四人的命運有了交集，關鍵在於彼得的存在，菲爾極盡羞辱、霸凌、嘲弄之能事，處處刁難這位外表弱不禁風、毫無傳統男性氣息的少年。但隨著家庭結構因結婚、爭執產生變化，菲爾對彼得的態度也漸漸有所轉變，想「幫助」他在這個社會生存，教導他騎馬、狩獵，以及男人應有的樣子，兩人因此越走越近，建立起微妙的情感連結，近似於同類的理解與保護。

同類是什麼？是有人教會他用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多數人見山不過是山，卻有人察覺了犬吠的輪廓，那是相由心生，亦是人性的本質。無論後天學習或與生俱來，同類的愛不若芸芸眾生以性別為方向性，而是面目模糊，不得不隱藏自我的兩張臉。

《犬山記》中，彼得受盡菲爾極盡羞辱、霸凌、嘲弄。

所謂的性別意識是雙向性的，就如《霸王別姬》，女有女嬌娥，男有男兒郎，瞬間為「陽剛」與「陰柔」各自下了鐵的定律，但某種層面而言，程蝶衣、菊仙都比段小樓來的性格剛烈。在過去，多數男性生下來就被要求的堅毅形象，同時也成為無所不在的枷鎖，必須將脆弱、恥辱、懼怕的一面粗魯掩飾，導致許多男性沈默背負各自的傷痕與苦痛，菲爾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有趣的是，反觀彼得讀不出絲毫情緒的行為舉止則背道而馳，他象徵著新一代的性別觀念，即使遭遇各種訕笑和打擊，仍未改變自己真實的一面，更藉由展現自己的弱點卸下獵人心防，容許自己以獵物的方式被看見，並於暗處伺機而動。導演不疾不徐堆疊出彼得更深處的性格，先是狠下心來手刃一隻傷重的野兔，亦可以為了保護母親而耐住性子殺人於無形。

或許觀賞至此，我們都會捫心自問，何者為真正的「強者」？

各自心中的「犬山」

珍康萍曾表示，自己喜歡菲爾一角的原因，是他願意去愛，願意為愛冒險，即使刻意掩蓋，他的內心深處仍有愛，也敢愛；而班奈狄克康伯拜區足以掌握如此特質，更不畏流露自己內在的敏感與脆弱。

那內斂深層且具有爆發力、感染力與突破性的演技，完美呈現了無比複雜的幽微心境，進而撐起了整部《犬山記》的血肉。

你會看見一個傲慢狂妄、蠻橫無禮且自視甚高的男子，一層一層卸下長日的假面，剩下一隻被父權社會逼到無處可逃的兔子，集殘忍與脆弱、陽剛與纖細於一身，始終存在的僅是極端孤獨、壓抑與不安。馬廄中真情流露一幕，憑著眼神，道盡思緒的千迴百轉，情感的難以言傳，眼眶濡濕，扣人心弦，煙霧彷彿化為超越言語的慰藉與理解，緩緩繚繞於兩人四周。

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在《犬山記》中飾演菲爾。

從菲爾與彼得之間權力關係的消長，往裡頭看，有毒的男子氣概背後，是那並未明說卻不曾消失的「愛」成為力量的根本。

事實是，菲爾的控制欲、暴戾氣息、不安全感，源自於缺乏愛；彼得對母親的愛與保護，進而成為他的殺人動機、生存之道，不惜一切代價只為請君入甕，最後一抹不寒而慄的微笑再度翻轉了整個故事，道德天秤也再三擺盪。而我們終會發覺，實際上善者不如想像中柔軟無害，惡者也不如想像中冷酷無情。原來多數人骨子裡皆具備了女性氣質與男子氣概。

「求你救我的靈魂脫離刀劍，救我的生命脫離犬類。」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詩篇》詩篇22:20

《犬山記》英文片名源自的《詩篇》緊扣著整部電影的核心，在珍康萍的女性凝視之下，在人性的忽明忽暗之間，層層疊疊縝密交織成一齣殘酷亦溫柔的悲劇。無法被歸類，亦難一言以蔽之，每處細節無不精雕細琢、隱晦感性，影像敘事沉穩典雅、暗潮洶湧，演員表現勢均力敵、整齊平均，將同性戀情、戀母情結與性別意識等議題完整包覆，不但是罕有的深思熟慮之作，更在懸疑情節之外折射出觀眾心中各自的犬山淡影。

作者︱一頁華爾滋Kristin
創有粉絲專頁「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東吳中文畢業，英國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國際行銷碩士，著有電影文集《光影華爾滋》，文章散見各網路媒體，喜愛透過觀影、閱讀探索人與人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