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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自己以前,先說個笑話吧——保羅.貝提《背叛者》

讀到哪,就在那

成為自己以前,先說個笑話吧——保羅.貝提《背叛者》

作為職業吃瓜群眾,懂得政治正確是基本禮儀,但是過度的自我審查,輕則解嗨、重則偽善。知道只滑臉書「爛笑話社團」不能長見識,於是前先時候,抱著致敬心態讀了保羅.貝提(Paul Beatty)的小說《背叛者》(The Sellout),我們姑且稱之為一部黑人諷刺小說。

諷刺小說《背叛者》是第一本榮獲布克獎的美國小說。(攝影/許瞳)

【讀到哪,就在那】邊過活邊讀書這回事,像是拿一本小冊子當書籤、夾在一樁大故事裡面。且生命與文學,往往相互參照。作為一個總是離題的人,文學與社會、書寫與閱讀是四個等重的營釘,在鬆軟的時間中定位,維繫生命的骨架。因生活惴惴不安時,讓隨身在側的書本告訴自己:讀到哪、就在那。

最近常在想,笑話實在是門薄冰跳舞的藝術。人要被一句話逗樂,不僅要能聽懂話中意,還得判斷能不能笑。作為職業吃瓜群眾,懂得政治正確是基本禮儀,但是過度的自我審查,輕則解嗨、重則偽善。知道只滑臉書「爛笑話社團」不能長見識,於是前先時候,抱著致敬心態讀了保羅.貝提(Paul Beatty)的小說《背叛者》(The Sellout),我們姑且稱之為一部黑人諷刺小說。

「父已死」是《背叛者》故事的大前提:加州小農「吾氏」的父親是黑人社會心理學家,為推翻種族優越主義,拿兒子充當發展心理學實驗的對象——別人家小孩進公立高中跑趴打砲,他讓「吾氏」在家研習所有關於黑人的書籍文本,家事是邊摘棉花邊聽妮娜・西蒙。這位老爸為推翻「克拉拉娃娃實驗」所促成的白人至上主義,不惜對「吾氏」採行電療、圍毆等極端手段,以灌輸我族意識、惕勵其奮發向上。沒想到面臨「黑娃白娃哪個好?」的最後抉擇,這小子心中沒有膚色黑白,只管選擇高富帥的(白)娃娃。學者老爸鋪梗已久的種族道德課,於是以失敗告終。

沒想到堪稱社區模範黑人的父親,某日突然遭白警射殺(順帶一提,這故事寫在與達拉斯警察槍擊案同年的 2016 年),掙脫了枷鎖的「吾氏」孓然一身,遇上熱愛扮演奴隸的喜劇演員「玉米粥」,莫名其妙展開蓄奴生活,還在社區恢復種族隔離制(沒錯,他們在商圈用五十元兜售「白人莫入」貼紙),試圖大賺一波、順道重振小鎮風光。當然,此荒謬行徑在揭露後被一舉告上最高法院,釀就「吾告美利堅共和國」世紀訴訟案,揭開在當代美國「生為黑人」的負擔與優越。

這本小說極吃脈絡,所以不好寫更不好讀,譯者與作者皆有放話警告。於是我心驚膽顫,把歐巴馬政府、黑人的命也是命、威爾・史密斯扇巴掌全複習一輪,想邊讀邊對照時事脈絡。結果這超展開的故事違乎常理,說唱般的第一人稱敘事讓人讀著搖頭晃腦。全書閱畢,我第一時間想起的是 YT 經典橋段「聽點 Lamar 黑皮一下。」

《背叛者》用表面荒誕、梗埋很深的故事,挑戰民族學與道德心理學裡的「政治正確」,但作為此二領域的門外漢,我無意也無心深入分析,只專心享受作者的美學趣味。所以以下,讓我們暫且撇開黑與白,談談語言的藝術。

以翻譯撥弄文學與講唱的界線

在外文小說的世界裡,讀者能否聽懂話中意,多少仰賴譯者的神助攻。文學院的訓練提醒我,在風格已然強烈的文本裡,譯者必要保持一定程度的優雅與透明:譯文的存在感越低、越能讓讀者與作者無礙交心。然而時常也有《背叛者》這樣的案例,若無譯者拔刀相助,台灣讀者與作者貝提肯定雞同鴨講。

擔綱《背叛者》譯者的,是我心中地位不可撼動的搖滾神話降靈者、台灣水晶唱片創意總監何穎怡老師。對付過三本硬蕊嘻哈譯作、龐克教母 Patti Smith 隨筆等等,這部 300 頁不到的小說,不僅承襲何穎怡的音樂底蘊,還濃縮了她深度田調 87 天以上的 499 筆俚語資料。何穎怡深知重點就在註解裡,根據她的翻譯甘苦談,《背叛者》簡直掉盡書袋,但「尾注千萬不能小覷,它常常是作者想要賣弄博學、放在內文卻有礙行文順暢與完整度的東西。」所以若你瞧進《背叛者》的頁緣註解,就能觀戰貝提與何穎怡的 freestyle battle。

若將譯者的鋼之教條「信達雅」與台版《辛普森家庭》視為天秤兩端,在地化翻譯要夠「帶感」,得先交由譯者為讀者篩選語句。而操刀《背叛者》這虛實參半的故事,何穎怡懂得拿捏施力點,以忠實再現原文為原則。她自言「掉書袋的翻譯最終考驗始終不在查資料,而是譯筆有多動感、能有韻味地將學問推銷出去,」於是處理《背叛者》裡對仗英國名詩的饒舌歌詞,夾雜拉丁文、西班牙文的黑話美語,她援引大量譯注再修飾語感,讓讀者得以自行調節音量。

當初紐約時報評論主角「吾氏」在小說開章的獨白「簡直還原克里斯・洛克、戴夫・查普爾脫口秀」,因此若將《背叛者》尾註解壓縮,可直接獲贈一部現代黑話辭典;但即便一時半刻有聽沒懂,繁中版讀者也能跟著高呼手比六六六。以角色譯名為例,姓名隱藏了歧視字眼 「Bozo」(黑話「笨蛋」)的小咖,可選擇直譯為「波佐爵士」;而反覆出現的喜劇梗則秉持三字一體,劇名 《Bébé's Kids》 就作《小淘氣》、劇中白人小子 「Spanky」 譯作「啪啪打」,與書中重要配角「玉米粥」名字湊作堆。無論三字或四字一組,《背叛者》的譯文都朗朗上口自帶 f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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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關黑白的生存哉問

感恩叩謝大神何穎怡,先讓台灣人讀懂《背叛者》60 % 內文,不過吸收字義後能否放下道德包袱,對一段故事開懷大笑,得再審視筆者、角色與讀者間的三角關係。虛構小說裡的角色或是載體、或是誘餌,以對話情節挑戰讀者三觀。面對文學,讀者得要時時想,為何作者選擇在一張白紙上,讓這個角色在這個故事裡說話?「在後種族歧視的時代呢喃種族歧視」(頁 317 )的《背叛者》不只為反而反——由於故事反照的一切皆寫實,貝提不曾將此作視為諷刺小說。

在此,我赫然想起書中愛拿膚色當賣點的退役喜劇演員「玉米粥」:某回「吾氏」當「 S」當得心很累,試圖說明二十一世紀蓄奴會遭天譴,「玉米粥」卻這麼答:「我是奴隸。這就是我。我生來就要扮演的角色。只是這個奴隸恰巧也是個演員。生為黑人不是表演方法學。李斯特拉斯伯格可以教你如何扮演一棵樹,卻無法教你如何做一個黑人。」(頁 102)此一問答固然荒謬,卻也重新為角色賦權:當我們正全心全意成為自己,不照著典型劇本走難道不可以?

其實《背叛者》並非是黑是白才能讀,而是關於「我是誰?怎樣才能成為我自己?」的切身問題(以上命題由在最高法院呼麻的「吾氏」親自悟出。)毋忘先祖的革命,但也別急著將自己套進鞋子裡,光是你的這一生,就有數不盡的、只屬於自己的功課。

放輕鬆點,說個笑話吧,不要笑得太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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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許瞳 圖片/許瞳提供 編輯/李尤 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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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許瞳 圖片/許瞳提供 編輯/李尤 核稿/李尤、郭璈
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
  • 文字/許瞳
  • 圖片/許瞳提供
  • 編輯/李尤
  • 核稿/李尤、郭璈
許瞳

許瞳

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台北女生,經常在散步,疲乏時則看書與電影。曾出版散文集《裙長未及膝》、《刺蝟登門拜訪》,記錄新世代的城市觀察。關注Z世代創作力,共同創辦《不然呢Brand New》青年文集。除了中文書寫,也透過英日翻譯將故事轉印為不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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