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吳音寧:「家」是溪州的土地,也是文學
詩人吳晟以一生的時間書寫台灣土地。2017 至 2018 年,長女吳音寧經歷的「北農事件」卻使他無法提筆寫作——那是詩人這輩子最重大的挫折與傷害。現在,吳音寧回家了,父女一起走在溪州的田野上,談事件對自己留下的痕跡;也回到書桌前,書寫彼此之間,那些相仿又相反的事。
詩人吳晟以一生的時間書寫台灣土地。2017 至 2018 年,長女吳音寧經歷的「北農事件」卻使他無法提筆寫作——那是詩人這輩子最重大的挫折與傷害。現在,吳音寧回家了,父女一起走在溪州的田野上,談事件對自己留下的痕跡;也回到書桌前,書寫彼此之間,那些相仿又相反的事。
27歲的吳晟自屏東農專畢業,準備北上擔任《幼獅文藝》的編輯。
他很掙扎。那是所有文藝青年的夢,但這一去,他將成為七個兄弟姐妹裡最後一個離開家的孩子,留下母親在兩萬平方公尺大的稻田獨自耕作。
臨別時,他看見母親哭了。
吳晟決定放棄機會,回家,往後沒再離開過家鄉溪州。他到溪州國中任教,教書之外的時間與母親一起種稻、畜牧,寫詩與散文,在那座從小長大的三合院生子成家。1999年,當都市人已喚他作「田埂上的詩人」,母親被推進了手術房。
手術前母親只重複講一句話:「我要喝汽水。」家人們哄著她,沒有給,不知道她會持續昏迷直至離去。
那句話是吳晟惦記著的痛、母親一輩子勞動的渴,在吳晟的文字裡,母親總混雜著泥土與汗水的氣味:「孩子呀!而你們要細心閱讀/阿媽寫在泥土上的每一步足跡/——不是詩人的阿媽/才是真正的詩人(〈阿媽不是詩人〉)」。詩人母親的生活智慧,吳晟說自己用了一生在承續,「我媽常常會講:『啊,單純就好啦!』做人單純,生活單純,心思單純,環境也要單純。」
「這『單純』是我們家族的核心價值。」吳晟說,「有趣的是,我媽媽單名叫純,本姓叫陳,所以台語就叫『tan-sûn(單純)』。」
單純的農村,大多以家庭為生活重心;單純的吳家,不追求財富或事業,生活簡單,過得去就好。不過吳晟的長女吳音寧,並不同意以單純去說明自己。「我應該不會用這兩個字。」她說,沉思了良久,卻也找不出另外的其他兩個字。
是什麼在濁水溪之外?
吳晟將孩子們寫進了〈負荷〉:「只因這是生命中/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
和諧美滿的家庭給了吳音寧穩固成長的力量,但她渴望的不只如此,她從小就想探索三合院之外的世界。
「我的整個世界觀都是在這個三合院建立出來的,我從小看見的天空,就是這個三合院的天空,我就是在這個院子裡這樣子地繞。」緊臨溪州的濁水溪,對她而言是世界的邊緣,「我就一直覺得,我們那些壞班的同學都在濁水溪跟人打架啊幹嘛的,河床那邊發生了很多的事情——這對我來說是很吸引的。」
渴望探索世界,也亟欲反抗自己與其他同學之間的階級差異。差異,來自於她「老師女兒」的身份,「而不是『爸爸是詩人』,農村同學對詩人沒什麼感覺。」階級如何消弭?學生時代的她,最多也只能在外表、行動上,堅持與同學們一致,遮掩所有可能發竄的光芒。
高中畢業,吳晟希望她當老師或警官,但吳音寧想做人權律師,就讀東吳大學法律系期間也在那個後解嚴時期的台灣四處闖蕩,跑到街頭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和爆發中的地下文化。大學畢業,吳音寧至《台灣日報》擔任編輯,2001年辭去了報社工作至美國遊學,並深入墨西哥的山區叢林,探訪查巴達民族解放軍,回台後出版《蒙面叢林》記錄所見所聞。
直到女兒回家,吳晟才知道她經歷過一場危險之旅。
這是吳晟認為自己與吳音寧之間最大的不同,「她很確定自己要什麼,而且總是先做再說,甚至做了也不說。」對於父親口中的「有主見」,吳音寧坦率地說成是「叛逆」——吳晟一生不曾有過的叛逆。他務實、不革命,沒有深入叢林採訪游擊隊員的打算,就算參與社會運動,也自認只是「體制內的改革者」,穩定不求激進。
「我很佩服她的這種主見,她的主見則來自於她的見識。」吳晟卻沒意識到,「見識」的起點能推回他在家中擺放的黨外雜誌,以及正是那些常來作客的作家、記者、政治圈的朋友們,吸引吳音寧探索濁水溪之外的世界。
出生於同座三合院、從小幫忙家裡務農,父女兩人關注的議題其實是類似的。吳晟一生以詩文歌詠農村與土地,關注台灣農村與農民的命運;吳音寧則在2007年出版25萬字的《江湖在哪裡?——台灣農業觀察》,寫下台灣戰後50年的農業困境與時代對土地的摧殘,並積極參與農村運動。後來吳音寧於溪州鄉公所擔任主任秘書的七年多時間裡,兩人也曾一起參與反國光石化開發案、反二林中科搶農業用水運動,四處奔走為家鄉的土地發聲。
當這些探索、叛逆與對土地的熱情全部揉合成某種理想,「臺北農產運銷公司」(簡稱北農)向吳音寧遞出了一個實踐的機會。
生命裡最重大的挫折
當初她只想了一天,就決定接任北農的總經理,「那時候我覺得,也許我可以去做一點事。」吳晟自然是反對的,他知道北農的政治角力複雜,吳音寧當然也知道,但家裡給出的意見並不會改變她已經下好的決定。
原以為可以低調做事,沒想到鎂光燈與政治攻擊竟快速淹沒吳音寧,更波及到遠在溪州的家人。吳晟以「我生命裡最重大的挫折」註解吳音寧擔任北農總經理的兩年期間,「我們家,每天排山倒海地被這樣污衊、訕笑、羞辱、糟蹋,持續那麼久⋯⋯最痛苦的是,我都不能回應。」只要有回應,嗜血的媒體便要立刻圍咬上來,吳晟必須隱忍住巨大的憤怒與焦慮,他不能保護女兒,也無法提筆寫作。
2018年九合一大選民進黨慘敗,吳音寧遭受解職,「北農事件」終於落幕。
回想起來,吳音寧認為那是一個沒有準備的決定,「在那個位置上,必須要現實地理解那個位置所處的狀況,然後面對它在政界、媒體的問題。我確實是沒想很多,就自己一個人包袱款款上去了,甚至沒帶上我在溪州的夥伴。」
她做過一個夢:一隻老鼠出現在眼前,正當她苦思該如何處理掉老鼠的時候,突然一個陌生人伸手一抓把老鼠解決掉,她嚇了一跳。
夢裡的她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拿捏在「社會」裡處事的方式。
「老鼠在穀倉是一個麻煩,一定要處理掉它,但我會有一點猶豫⋯⋯我發現,更主流、現實的處理方式,就是馬上把老鼠殺死就好了,不必思考老鼠是不是一個生命。」吳音寧緩緩地說,「那麼改建市場,是要顧及到攤商、拍賣員,顧及所有事物,去找出一個大家都比較能接受的方案,還是很威權地把妨礙進步的東西全部處理掉?」她認為,顯然是前者,必須是前者。
回家之後,那些傷害
吳音寧回家了。
「有些人覺得我有受傷,可是其實我根本沒有受傷。我覺得,好像是讓自己⋯⋯更強壯了。」
因為她已經朝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堅持、努力過,「只能說,我在應對媒體或是政治上面的訓練不夠,如果我以後還要往這些事情上面做,我應該去準備好這些應對的能力。」時間太倉促,還有許多事情想做、明明可以做得更多,她有的只是遺憾,「最後遺憾也會釋懷,其實人在每一個位置上都是可以做事情的——在每個位置做想做的事,都會遇到困難。」
不能釋懷的是吳晟。對當年那些污蔑女兒卻沒有道歉的人,他坦白地表示,自己並沒有那麼大的氣度可以原諒。「大方、心軟、對人很好,就是一個農村裡熱情的阿北,大家敬重的老師。」吳音寧這樣描述父親,但農村之外的世界變動得多快,父親並不知道。七十多歲的吳晟在北農事件之前從未上網過,當他打開手機,一瞬間所有的惡意灌入眼底,他嚇呆了,始終不能理解這樣的惡意從何而來。
待事件結束,吳晟才回到書桌前,蒐集資料、整理思緒,書寫該次事件的真相。2020出版的《北農風雲:滿城盡是政治秀》,田埂上的詩人在行文間流湧著憤慨與焦急。
吳晟惋惜自己耗費了三年去處理北農事件,而推遲了原本預定的寫作計畫——該年要出版的應該是他為了挽救台灣自然環境而寫的「種樹書」。寫作對他而言突然變得急切,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能寫,「創作要有體力,頭腦要清楚,當然還有創造力,這三種我還能維持多久?很害怕,因為隨時可能就⋯⋯差不多了。」
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父親相隔了三年,吳音寧則從十年的距離走回寫作,寫她不確定會發展成什麼模樣的小說。
她發現自己變了,面對多年前擱置的作品,已經不能以當初設想的形式完成它,寫作像一片待開拓的荒地,而她感謝它始終在這裡等著,「對我來說,我可以寫作這件事是很幸運的。它就是回到自己,跟文字不停地對話、衝突、翻騰、和解。不管外在的現實狀況是怎樣,有一個東西在這裡等你,是很幸運的。」
等待她的是溪州的家,也是文學。吳音寧回到與父親共同的家鄉,回到吳晟說的那「靈魂的安住所」——擁有文學,便不必害怕受困於外在世界的風暴與擊打。
吳音寧並不在乎有沒有人讀,她要不帶目的地寫,完成作品,然後繼續回到公共事務上。其後她仍然可能離家,對她而言,那是另外一種創作,「寫作是用文字在建構一座城市或劇情的推展,從事公共事務則是用現實的方式在『寫小說』,當城市的劇情是往我希望的、自由平等的方向去推展的時候,那是很有成就感的。」談到創作,吳音寧的聲音才像重新追逐著什麼一樣跑起了步。
她相信這是一個不斷革命的世界,永遠有新的問題發生、必須解決,沒有幸福美滿的彼岸存在,渺小的我們只能在時代的洪流裡,盡力去做點什麼事。
「我媽媽常說一句話,『人無法度舉天啦!』每個人都有限,盡力而為,社會本來就是點點滴滴的改變。」以《北農風雲》解開心結的吳晟,重回自己「種樹書」的寫作,希望繼續借助文學的力量推動社會改革,「我到現在,很多時候讀詩還是會感動,感覺真好、真好⋯⋯但這些感動必須化為行動,由內而外去實踐。」
我不和你談論詩藝/不和你談論那些糾纏不清的隱喻/請離開書房/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去看看遍處的幼苗/如何沉默地奮力生長——吳晟〈我不和你談論〉
三合院裡沒什麼改變,吳晟說,家人仍然簡樸過日、認真生活、誠懇待人——只是對政治比較怕一點。在溪洲的土地上,吳家仍然單純。
關於「單純」,吳音寧最後還是接受了,但她更想要這樣的定義:「面對這個越來越複雜的世界,回到最根本的價值:活著,然後善待你的群體。」
紀錄片《他還年輕》上映日期|2022.09.02
自2017年起,導演林靖傑以超過三年的時間長期駐點拍攝,隨著吳晟的身影穿梭於彰化、濁水溪,亦飛往美國探訪老友。拍攝期間恰逢女兒吳音寧因「北農事件」遭受攻擊,這期間,詩人無法寫詩,只能在面對生命最大挫折與衝擊中,勉強執筆寫下《北農風雲》一書。本片記錄了詩人這兩年多的心情轉折,也見證了詩是濁世最終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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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3封面故事「我們的選擇,決定島嶼的未來」,更多關於島嶼永續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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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