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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紙紮」禁忌迷思,張徐展接下「糊紙世家」傳承消逝的工藝大作

打破「紙紮」禁忌迷思,張徐展接下「糊紙世家」傳承消逝的工藝大作

生為百年糊紙老店的第四代,張徐展見證糊紙文化隨著時代潮流走向凋零,但他大膽地透過當代藝術和實驗動畫,讓糊紙文化和自我的身分認同都更加強壯。

慶典、祭祀和喪葬文化而生的「紙紮」,是台灣特有的傳統工藝,傳統印象中往往和「死亡」連結在一起,因而蒙上一層禁忌。俗話說「富不過三代」,生為百年糊紙老店的第四代,張徐展也真的見證糊紙文化隨著時代潮流走向凋零,但他大膽地透過當代藝術和實驗動畫,讓糊紙文化和自我的身分認同都更加強壯,活出誰也沒想過的新模樣。

張徐展的工作室放眼望去都是紙——只是要花上幾秒才能意識到它們竟然是紙:與人等高的三層華美洋樓靈厝(傳統喪葬儀式會送給過世親人家屋形式的冥宅),桌上長出的一大片擬真墨綠色叢林,牆上排排站滿幾十隻或已功成身退、或失敗殘缺、或還正等待被賦予表情和姿態的動物偶像……。

工作室藏在新北市新莊住宅區密密麻麻的巷弄深處,租下這裡的五年來,張徐展讓隔壁市場裡乾癟的老鼠屍體在《Si So Mi》中跳起為自己送葬的舞、度過一場疫情、完成生涯中第五支也是最新一支逐格動畫短片《熱帶複眼》,及後續在北美館的個展《複眼叢林》,這些作品先後帶他走到德意志銀行「年度藝術家」(台灣首位獲獎者)、第59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和2023年總統文化獎青年創意獎的頒獎台上。

這也是他從小長大的街區。

幾條街之外,同樣是老公寓的1樓,祖傳一百二十餘年的「新興糊紙店」是張徐展的老家。

已經不記得是從多小開始,他不在學校時,就是幫家裡一起做紙紮。爸媽造大的靈厝、金童玉女和神明神獸,他和姐姐糊簡單的圍籬、銅龜鎖、樹木與小花。四個人把傳統糊紙工藝中「剖、紮、剪、糊、摺、黏、繪、塑、銃」的繁複工序和技法用嫻熟的流水線分工,邊看電視,邊讓城市中一場場喪葬慶典上無形流動著的虔誠、悲痛和祝福能夠落地,化成精美又氣派的排場。

讓紙跳起舞

他也不是沒離開過新莊,沒離開過紙。

一度對張徐展來說,糊紙不過是不帶感情的家務事,「小時候其實是不喜歡的喔,就當成賺個十元零用錢,只是別人掃地拖地,我們做紙。」父親張徐沛倒也沒有傳承的執著,曾在受訪時低調、靦腆地形容自己的一生「就好像被糨糊黏到,沒有什麼可發展的」,他清楚古老的產業在消失沒落,孩子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研究所時,張徐展選填北藝大的新媒體藝術。跨過淡水河,搬到比家鄉空蕩遼闊的地方,他渴望「學一個完全新的東西,做有趣的、新的影像創作」。

那些年,他專注在實驗動畫、錄像與裝置藝術。2011年,6000張連續手繪稿組成的動畫短片《ReNew / The Future not Future》受邀參加德國柏林短片影展;隔年,五頻道影像動畫裝置《陰極射線管的神祕儀式》,被國立台灣美術館永久典藏。

如果不是與此同時家裡傳來要關店的消息,也許很多人不會知道,這位深具實驗精神的年輕藝術家來自一個傳統的糊紙世家。

隨著各種喜慶、普渡和喪葬儀式的簡化,曾經讓一家人四雙手停不下來的新興糊紙店已經整整一年一筆生意都沒有。看媽媽琢磨著要拿下招牌改收房租,爸爸跑去應徵大樓警衛,張徐展深深感到震動,心中湧現必須透過創作回應這一切、也回應自身生命的使命和衝動。

2014至2015年,他第一次主動、且坦然地拿出兒時被開玩笑取的綽號「紙人展」,創造一系列以此為名的偶動畫創作。依然是他最擅長的動畫錄像空間裝置,但主角第一次變成紙紮。在三件作品《房間》、《玫瑰小黃》和《自卑的蝙蝠》中,他分別糊出童年需要與庫存紙紮物共享的臥房、家裡日漸無力行走的老狗,和被買走前倒掛滿老家牆壁靜靜等待被火化的紙偶。

透過逐格動畫,即將消逝的技藝和記憶都復活了。

打破了真實世界裡靜態的存在模式,紙偶們動了起來,殘缺垂死的可愛動物配上他自己哼唱的、詭異卻輕快的音調舞動,這是張徐展悼念家族技藝衰落的黑色幽默。

在作品自述中他寫下:「不如歸去、不如歸去、還是不如歸去吧。」卻料不到本以為純粹的一場道別,其實已經悄悄帶來了新生。

露出皮膚和靈魂吧

誤打誤撞地,對傳統糊紙工藝和偶動畫技法來說,張徐展的創作都打開了全新的可能。

雖然沿用了從小耳濡目染的糊紙手法,但是如今張徐展製作的紙偶們以完全不同的形象誕生:為了搭配動態影像,他解構傳統建模的「打粗胚」過程,讓鐵絲不只是支撐的骨架,更是能靈活運動的關節。

而鐵絲之上,卻沒有一隻被覆上無暇圓潤的平整外皮,「傳統的偶們會比較精緻、完整,但是我想讓它們更真實、更有活過的痕跡。」他的手指滑過一隻隻因為紙材直接裸露而皺皺的青蛙、烏龜、兔子、鱷魚⋯⋯「不只是物件,更像某種有靈魂的東西。」

偶的扮相和場景的布景材料,他也習慣直覺地從老家糊紙店翻找,從亮片、串珠、黏土,到吸管、竹籤、竹筷都能派上用場。藝陣人偶身披的閃亮扮相是做靈厝和銀象常用的電光紙,動畫中充滿流線感的水流,其實是平時包裝紙人偶使用的塑膠袋,「人家英國『阿德曼動畫』那種正統逐格動畫,會模擬出真的流動的水,但我更想要保留一些手工感——看起來像、卻也明顯是某種材質創造出來的。」

同樣的,他也會故意選相關題材的文字糊成角色的皮膚,或讓角色的影子形狀模糊到難以被指認,如此著迷於用材質創造出影像上的雙重寓意,張徐展承認——這也是他後來回看才意識到的——更深一層,是因為自己始終抗拒著被定義,「小時候大家都說,啊你家就是做紙人的,紙人好可怕喔!確實糊紙帶有很具體的民俗指涉,但如果我終究沒辦法迴避這些文化背景,我可以怎麼樣重新思考它,把刻板印象打散重組,產生一個有趣的、新的對話?」

原來扒掉紙偶們的外皮,也是為了解掉它們身負的神性符號。神獸變回小動物了,創造者也撕掉自己身上的標籤紙,獲得自由。

我想說的,是大家都能懂的

有趣的、新的事情持續在發生著。

在張徐展的藝術創作發表之後,許多文教單位慕名找上新興糊紙店,詢問傳統紙紮工藝的教學。於是張徐展和姐姐張宛瑩,以及同樣出身新莊的藝術插畫暨動畫美術製片詹昱筑在2013年成立「新興糊紙文化」,首次徵收學徒,就吸引了從19歲到65歲的報名者;老店細膩的紙藝也已經兩度降落法國的裝飾藝術博物館和凱布朗利博物館,並成為電影《同學麥娜斯》的重要布景,烙印進大銀幕中。

另一頭,張徐展也沒有停止擴寫糊紙動畫的定義。和家族與自我生命的對話告一段落後,他開始進一步挖掘在地生活日常與世界不同文化之間的連結,他深信,「在地的事物不是只能越來越符號化、簡單化,一定也可以變成每個文化的人都能懂的東西。」

在「紙人展」系列的第四部偶動畫作品《Si So Mi》裡,他糊出傳統市場裡被壓扁的老鼠,揮舞自己被開腸剖肚的腸子跳彩帶舞,難忘在歐洲展出時看見觀眾也一眼意會這份黑色幽默,笑了出聲;而後受邀去印尼駐村時,他聽到東南亞民間故事〈鼠鹿過河〉,發現其中踩著鱷魚過河的鼠鹿,在日本的版本是兔子、而台灣也有老鼠和水牛,於是在2022年的個展《複眼叢林》中,他把同個文本以不同敘事方法鋪展,帶觀眾換上一雙蒼蠅的複眼,讓展場變成連結不同文化的平行時空。

得獎了,被看見了,開始有經費請助理和美術了,不變的是逐格紙偶動畫始終是件極其耗時的事。遇上困難的鏡頭,一小時拍一格,一天12小時才剛好拍完一秒(12格),一部十幾分鐘的短片動輒要兩、三年,怎麼有耐心?「沒有啊!但不小心默默就做到沒有退路了。」張徐展笑著抓頭,今年35歲的他(完全看不出來),掐指算著下一部作品做完年紀可能就快要四字頭,「其實也沒有預設會不會一直做紙紮,但就算有天我的創作裡不再有紙,這好像也已經變成一種我思考文化的方法。」

訪談進行的8月中,普渡將近,幾條街之外的糊紙店正像往日一樣忙碌趕工,而張徐展也埋首整理著快滿出來的工作室。他正期待明年要去紐約駐村半年,想順道去趟南美洲,看墨西哥人慶賀死亡的亡靈節。「很適合我去看一下齁?」一如往常地耍著黑色幽默,他的手也始終沒有停,乾脆地折斷不再有用的華美紙板屋,為已經著手的三件嶄新創作騰出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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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張徐展 提供 攝影/Ogawa Lyu 文字/李尤 編輯/陳湘瑾
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
  • 圖片/張徐展 提供
  • 攝影/Ogawa Lyu
  • 文字/李尤
  • 編輯/陳湘瑾
李尤

李尤

1999。張開眼睛打開心,邊寫字邊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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