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馬華作家范俊奇——寫人要看很重,寫景要走很輕
素有「文字造型師」之稱的馬來西亞作家范俊奇,以獨特人物書寫的《鏤空與浮雕》系列廣為人知。新書《天涯太遠,先到海角》則是一本關於旅行、卻又非關旅行的非典型散記。
雜誌媒體人出身的馬來西亞作家范俊奇的寫作魅力,連蔣勳都稱讚。過去側寫影視娛樂名人與藝術家的《鏤空與浮雕》系列具有獨特的人物寫作風格,深受注目,新書《天涯太遠,先到海角》是一本關於旅行、卻又非關旅行的非典型散記。
他說,寫景和寫人到底還是有分別,山水不會破敗,人卻會憔悴凋零。所以范俊奇寫景寫很輕,輕到在若有似無間捕捉浮光掠影;寫人則要看得用力、看得沉重、看到望穿秋水。其實那輾轉在一輕一重之間的文字功力,就是爐火純青的編輯人手藝。
作家蔣勳曾說,他不太看Facebook,卻有兩個人的貼文絕不想錯過,一是蘭嶼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Syaman Rapongan),二是Fabian Fom,前者透過華文書寫展現原住民族對漢族的反抗意志;後者則以馬華身分為漢文帶來別出心裁的美感體驗。
Fabian Fom就是范俊奇,他是馬來西亞最受歡迎的華文作家之一,各式專欄見於各大報章雜誌與網站,題材橫跨人物、時尚、旅遊散記、都會愛情與文學創作。新聞系出身的他,擁有長達25年的時尚雜誌編輯台經歷,曾先後擔任過《婦女雜誌》、《新潮雜誌》、《VMag》以及馬來西亞版《men’s uno》主編,撰寫無數關於娛樂圈、精品品牌以及藝文界的名人訪問。
時尚是造夢的產業,時尚雜誌承載這些美夢,浮華世界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明星支撐,在資訊超速又失速的此刻,以往名人故事所需要的深度漸漸被潮流趨勢給沖淡,被一篇篇懶人包式的資訊供給取代——這與范俊奇的寫作風格背道而馳,他從不讓文章主角淪為過眼雲煙的紀錄,而是將親身經歷過的訪問與觀察,升級成類文學的抒情紀實。
所以他寫張國榮的黑暗面背後的光、寫鍾楚紅身處亂世浮生的純真、寫周星馳不世天才的寂寞、寫劉德華藏在掌聲縫隙裡的淚⋯⋯那些成就非凡、離世俗似乎有些距離的頭號人物,在他筆下皆充滿靈性與血肉。在「非虛構寫作」一詞尚未被廣泛討論前,范俊奇已自成一派,為「書寫名人」這份雜誌編輯的日常工作,帶來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另一種名人書寫
文字是范俊奇從小養成的興趣,也是他最有把握做好的事。小學六年級時,范俊奇在學校圖書館擔任小組長,館內有個大鐵櫃,鎖著若干不給學生借閱的書,擁有鑰匙的他曾利用職務之便好奇打開,發現裡頭竟有好幾本瓊瑤小說。
他至今仍無法理解,為何這些小說需要鎖在櫃子裡?但是瓊瑤阿姨筆下那些關於人世間情感糾葛的描繪,的確開啟自己在閱讀上的啟蒙。
「喜歡文字,應該是基因、是天性吧。」他說,那是一種類似於「感應」的體驗。
2020年,范俊奇受出版社邀約,將過去他在《星洲日報》的人物類專欄《鏤空與浮雕》集結成冊,一上架即廣受好評,在四年內接連推出系列三部曲,每一篇都只寫一人、每一人都足以代表一個時代。所謂鏤空浮雕,是在凹凸之間勾勒出的藝術行為,象徵著那些他寫過的創作者們的生命痕跡。
「我不是純文學出身的寫作者,寫名人畢竟是雜誌編輯的常態。」范俊奇把自己想像成電影導演,躲在主角背後去推動故事,《鏤空與浮雕》系列的問世,除了是私心想為這些時代人物留一份念想,也等於是為自己雜誌人的出身背景留下紀念。編輯嘛,總是希望推廣合乎自我品味的好東西,而不是把自己的大名打在封面上。
一直到近期出版的新書《天涯太遠,先到海角》,才讓范俊奇有種當上一回電影主角的感覺。身為一名文字創作者,這或許是他第一次誠實地將內在向讀者攤開。
旅途越輕,心越挑剔
《天涯太遠,先到海角》是一本以旅行為命題的散文集,內容精選自作家為《南洋商報》執筆的專欄《一字到天涯》。
過去任職於雜誌社時,范俊奇幾乎每年都會前往「巴塞爾國際鐘錶珠寶展」(Baselworld Watch and Jewellery Show)出差,並在趁著採訪結束的空擋,抽點時間前往鄰近國家或城市走走。
這令他養成一種漫無目的、隨心隨性的旅遊習慣,一是出差時間有限,二是他有點享受這種當個異地陌生人的感覺。他曾在熱門的觀光小鎮坐上一下午,哪裡都沒去,只遠望天際線外的雪山景緻,感受一組又一組旅行團從身旁走過的空氣流動,喧囂熱鬧的人群與他形成強烈對比,而他的確也在那對比裡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風景對我來講不是一切,當地所看過的人物與事件,才是我旅行的重點。」
《天涯太遠,先到海角》(台版)收錄了作者所遊歷過的24座城市,有些令他特別難忘的城市如香港、巴黎、威尼斯,篇幅可能多些,但是全書40篇散記,沒有一篇的感受與體悟是重複的。
舉例來說,范俊奇經常寫雨,同樣是雨天,倫敦的雨、蘇黎世的雨,和台北、九份的雨都截然不同。如何在每場觸景生情的雨中寫出同中求異?范俊奇笑說,可能是他在每座城停留的時間都不算太長,又總是毫無目的,「當你把旅途走得愈輕,你對一座城市的眼光其實會越挑剔,總會想研究它跟其它城市有些什麼分別。」
雜誌編輯的精要在於評論與定義,范俊奇卻總把所見所聞寫成文學,寫人與寫景的確不同,他說,風景本身就是詩,人不相逢則無所適從,唯一確定的是,維基百科查得到的事他不想寫。
《天涯太遠,先到海角》當然不是一本寫滿資訊與推薦行程的工具書,他由衷希望每位翻開此書的讀者,能夠對旅行一事獲得前所未有的刺激與體驗,「如果你未曾到過那些地方,不妨透過我的視角看一看;如果你到過那些地方,我也想看看是否能推翻你對那些地方的想像。」
作者已死的年代,我仍在乎創作者本身
就和旅行習慣一樣,范俊奇不太喜歡對私人生活做過多的安排,他總認為,不要對尚未到來的未來寄與厚望。或許是過往的職業病使然,雜誌編輯總得按表操課地規劃好所有採訪拍攝,要與錯綜復雜的人際關係交手,要與贊助品牌周旋,更得和時間賽跑追新聞、趕截稿。
然而再怎麼安排,人生總有些什麼不會按照你鋪成的方式走,或許是在雜誌送印前一刻需要抽稿換版面、抑或是訪問現場又有意外⋯⋯多年來,范俊奇早已習慣工作日常中隨處可見的突發事件,但長達25年的時尚雜誌經歷,的確令他看到許多一般人難以觸及的世界,對於美的定義也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作者已死」——讀者的閱讀對於創造性文本的產生具有決定性的作用。但范俊奇至今仍在意作者的存在與本質,「對我而言,似乎完成作品的人,比作品本身更重要,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成為這樣的創作者?」
他的人物訪問首重觀察——現場的觀察。有時訪問明星,現場時間總是相當極限,范俊奇很在意也很珍惜與受訪者面對面的時光,即使只有10分鐘的入微觀察,也比一小時照本宣科的Q&A還要真切。他從不預設每一個受訪者能夠100%誠實,但只求回答要誠懇,就算只是敷衍,也必須是100%誠懇地敷衍,這樣即便只是短暫的、不經意的一個眼神或舉手投足,對范俊奇而言,都會是很好的素材。
然而無論是寫人或寫景,寫作的終極目標終究是在找自己——就和旅行一樣,找一個可能性,找一個素未謀面的自己。范俊奇見過時尚名利場的風光起落,明白英雄美人終有洗盡鉛華的一日,但他相信人終究會慢慢把自己活成喜歡的樣子,前提是要走得夠遠,身為寫字的人,范俊奇還有很多想寫的東西,下一本書的題材或許是愛情,他相信真正的愛情總會有死灰復燃的一天。那是否讓他更接近當初那位翻閱瓊瑤小說的男孩?
所以他好喜歡中國著名畫家兼詩人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在結尾所寫的那句:因為人世間所有的長途跋涉,不過都是為了返璞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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