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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山河 撼向世界》林正盛╳陳明章:耗時四年、累積1,000小時記錄一代音樂巨匠

《撼山河 撼向世界》林正盛╳陳明章:耗時四年、累積1,000小時記錄一代音樂巨匠

導演林正盛花費四年時間,拍攝台灣民謠大師陳明章的紀錄長片《撼山河 撼向世界》入圍第60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電影除了梳理陳明章的音樂人生和他對這片土地深刻的情感,作為多年鄰居、酒友,林正盛也以溫柔、親暱的視角帶觀眾看見大師不為人知的一面。

1959年生的林正盛小陳明章三歲,兩人都在80年代度過二十啷噹的青春歲月。那是台灣最狂躁、也最生機勃發的時代——政治體制逐漸鬆動,社會運動風起雲湧,創作上接續鄉土文學論戰與民歌運動,青年們在不斷挖掘「本土」的過程中重新形塑自我認同,不只是文學、音樂,連帶著前衛藝術、劇場、電影都展現新的氣象。

當時,年輕的陳明章剛剛決心以音樂為志業,一邊種蘭花營生,一邊將住家4樓改裝成「青青音樂教室」,並且和王明輝、許景淳、陳主惠、陳明瑜等人琢磨著音樂夢。林正盛則是辭去了麵包師傅的工作,加入文建會(今文化部)舉辦的編導班,開始學著拍電影。

1986年10月《戀戀風塵》上映,那是陳明章的電影配樂處女作,也是他第一件面世的音樂作品。林正盛至今猶記走出影廳時的激動與震撼,「這部電影完全是屬於台灣的,從人物、影像、音效到配樂都是。」他和同學們興奮地討論著:「台灣就要有大師出現了!」唯一的困惑是:做配樂的陳明章究竟是何方神聖?

林正盛大概沒有料到,不只是電影本身,原聲帶也成為經典,且多年後,他會和陳明章成為老友,並用一部紀錄片,徹底解答自己的疑惑。

陳明章(圖左)紀錄片《撼山河 撼向世界》由好友林正盛掌鏡(圖右)。(攝影╱汪正翔)

鏡頭下親暱的日常

「講著阮兜的老猴/燒酒一手啉無夠/定定去樓跤揣彼个做導演的光頭⋯⋯」

陳明章的兒子阿祐抱著月琴彈唱,到位的恆春調、調侃著老爸的趣味唱詞,為紀錄片《撼山河 撼向世界》拉開序幕。這樣日常的鏡頭語言,正是「樓下那個光頭導演」為電影奠定的基調。

陳明章與林正盛成為樓上、樓下的鄰居,已有15年久。兩人早在《天馬茶房》(1999)的配樂合作時便結識,真正相熟卻是從2003年開始──兩人同時面臨失婚的人生關卡,才牽起這段推心置腹的友誼。

「我和他是朋友的關係,不是導演與音樂家,所以一開始就決定不要拍得太嚴肅,要用很舒服、自然的狀態去做。」林正盛分享,和過往拍攝的紀錄片不同,此次他不再藏身於攝影機後,而是現身在鏡頭前「陪伴」被攝者。

林正盛家裡的餐桌是電影中最頻繁出現的場景。陳明章笑說:「找他喝酒不怕酒駕,坐電梯就可以回家了!」每個禮拜總要帶著酒去叨擾個兩、三回,林正盛也會親自張羅下酒菜,待好友上門。這些閒聊、漫談的畫面,都成為串起陳明章音樂生命的重要素材。

紀錄片的拍攝場景大部分為林正盛的家中,兩人在餐桌上完成許多電影片段。

《撼山河 撼向世界》共花費四年拍攝,累積1000多個小時的影像,雖受疫情影響無法隨陳明章出訪日本、歐洲,但也跟著他走唱台灣各地,側訪無數曾與之合作的音樂、電影工作者:從許景淳、林強、伍佰、朱頭皮,到陳懷恩、蕭菊貞、是枝裕和⋯⋯帶觀眾從不同創作者的角度,認識陳明章音樂的魅力。

電影的精彩不止於接連登場的各界大師,還有透過親暱的視角捕捉的生活點滴。

雖已年過花甲,但在母親面前陳明章完全像個受寵的孩子,緊拖著媽媽的手緩緩過街;低調的「牽手」王沛瀅身兼工作室CEO,負責打點音樂以外的一切大小事,夫妻間說不出口的愛,都收藏在一首〈油桐花新娘〉裡;阿章師與小兒子阿祐的互動,像是老師父與頑皮的徒弟,兩人合奏《戀戀風塵》主題曲時,看得見阿章師的眼裡,滿是溫柔與驕傲。

取捨之間,林正盛選擇留下許多陳明章作為人子、人夫、人父的時刻,讓樂迷們一睹下了台後的「大師」真實、飽滿的模樣。

林正盛跟著陳明章跑遍全台,累積一千多個小時的影像,記錄他的足跡。

陳明章之外的另一個主角

「我是沒有根基的人,和他很不同。」即便已是多年酒友,面對拍攝對象,林正盛仍費了一番工夫重新組織對「陳明章」的認識,同時從對方的輪廓回看自己,「我從小舉家從斗六搬到台東,國中畢業之後又離家出走到台北來。」他說自己總有一種「漂浮」的狀態,無法對特定的地方產生認同感。

反觀陳明章的家族世居北投,穩固的根基使他對故鄉有強烈的連結,「在北投,大家都叫我街長,其實就是遊民的老大。」一句玩笑盡顯在地人的自信,這份對土地深入且不斷綿延情感,完全展現在他的音樂裡。

不過,陳明章的音樂之所以能緊扣台灣人的情感脈動,不僅是出於素樸的感覺經驗,而是不斷探究、拆解音樂本身而創造出的動人作品的,或者可以說,他全然地透過音樂理解何謂「台灣」。

兩個好朋友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撼山河 撼向世界》由好朋友的視角去紀錄陳明章的人生。(攝影╱汪正翔)

鏡頭回到林正盛家的餐桌上,陳明章掏出五張絕版黑膠,那是由許常惠、史惟亮發起、第一唱片出版的《中國民俗音樂專輯》系列中的一至五輯,其中包含陳達的恆春民謠、陳冠華的福佬系音樂、阿美族與卑南族民歌和蘇州彈詞。

這套唱片徹底改變了青年陳明章的音樂生命。自此之後,他決定放下古典吉他與西班牙吉他,轉向研究鄧雨賢、李臨秋、楊三郎、洪一峰等人的寫曲方法,更進一步鑽研南管、北管、客家音樂與原住民族音樂的脈絡與技法,並在融會不同的養分之後,兼容、消化成為一套獨有的系統。

「那時候才真正認識自己的土地,發現原來有那麼多不一樣的東西可以玩。」為求精進,陳明章遍訪台灣各地拜師:在大稻埕拜入北管布袋戲大師李天祿門下,前往宜蘭求教於北管歌仔戲藝師莊進才,遠赴恆春和月琴國寶朱丁順學藝,於雲林找到南管「天羅師」 吳天羅,也與阿美族部落的歌謠領唱傳承者郭英男、歌手胡德夫及巴奈等人學習原住民音樂⋯⋯鏡頭一次又一次地跟著陳明章搖晃的背影繞行小島,探訪他「留學台灣」的旅程。

就算沒能分辨陳明章在音樂裡援引了哪些技巧,依然能享受他的歌曲裡變換的場景,尤其是早期幾首流傳較廣的經典曲目,如《新竹風》、《基隆嶼的港口》、《蘇澳來ㄟ尾班車》等,都鮮活地勾勒出台灣鄉鎮的景物與人情。

「這部電影還有另外一個主角——台灣。」林正盛點出全片的題旨,好似也透過拍攝的路程,找到了更多對這片土地的認同。

陳明章在後半生開始鑽研屬於「台灣」的音樂,特別是月琴。

延續傳統文化的香火

電影並沒有完全依照順序記錄,不過仍能看出陳明章的人生起伏與創作路線轉換的軌跡。

訪談間,他簡單明了地將四十多年的音樂生涯分做三個時期。以1996年為第一座分水嶺,此前陳明章的創作以新的音樂語言引領「新台語歌運動」:電影《戀戀風塵》配樂,與「黑名單工作室」共同創作的《抓狂歌》,個人首張專輯《下午的一齣戲》皆屬這個階段。

40歲之後,身體與心理的因素促使他轉換創作路線,幾年的時間裡他陸續產出了〈流浪到淡水〉、〈幸福進行曲〉、〈追追追〉等獲市場熱烈迴響的流行曲。2007年,知命之年的陳明章再次突破自我,在布農部落采風時,層層疊疊的八部合聲讓他悟出了「海洋吉他」的和聲理論,他自信地說:「我現在考不倒了!」

練就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然後呢?

「傳承」是陳明章現階段最在乎的事,「我不想出國表演,就是想把時間留在自己的地方。」他將從四位師父身上學來的傳統技藝歸納成系統化的內容,教授給下一代。

2008年起,陳明章在北投的里民活動中心開班授課,秉持「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要教」的使命感,從一開始僅有兩個人報名,15年過去已累積上千名學生。

透過音樂理論的彙整與轉化,陳明章扭轉了月琴陳舊、無趣的形象。「現在每個樂手都要來學月琴,已經有好幾個(學生)都比我還厲害了。」他有些得意地說,「像我師父常講:『無狀元的師父,要有狀元的學師仔。』不論撿走哪一招,那就是他的了。」絲毫不懼青出於藍,只怕上一輩傳下來的香火無人承接。

電影後半,出現不少阿章師教琴的畫面,那時而在白板上寫譜、時而又轉身示範的熱切,恰恰是林正盛拍攝陳明章的初衷。80年代的文化浪潮,讓眾多青年重新認識這座島嶼,並在各自踏上創作的路,此刻,他們也期待能將自身的經歷,與曾經受到的啟蒙延續下去。

陳明章如今正在致力於傳承月琴文化。

 🎬 後記

製作音樂劇一直是陳明章的夢想。2018年,由吳念真參與編導的《再會吧!北投》在台北國家戲劇院首演替他圓了夢。不過,阿章師的並未因此滿足,他的肚腩裡還揣著多部已完成故事大綱與音樂的作品,等待有緣人來加以改編:《下午的一齣戲》哀悼流失的傳統文化,《人生舞台-新黑貓歌劇團》致敬楊三郎於1952年成立的「黑貓歌劇團」,《撼山河》則是一段海龍王與黑潮裡的鯊魚幫、鯨魚幫決戰的傳奇⋯⋯。

雖然鬍鬚已逐漸染白,但說起這些故事,仍能看見他眼裡的光芒。一旁的老友林正盛接過話來:「等這部電影忙完,我想把《下午的一齣戲》改編成電影。」陳明章沒有回應,只是顧自笑了起來,好似又回到自己編寫的故事和歌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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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温伯學 攝影/汪正翔 圖片/我們之間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編輯/梁雯晶 核稿/高麗音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温伯學
  • 攝影/汪正翔
  • 圖片/我們之間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 編輯/梁雯晶
  • 核稿/高麗音
温伯學

温伯學

1998年生,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曾任《VERSE》編輯,每日聽歌、寫字,治腸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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