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熊一蘋：在台南，我終於看見了時間

在台南第二年，一切都慢了下來。

寫東西沒有以前那麼順手，寫得也少了，說抱歉的對象增加得有些快了。不敢說的是，我的生活品質提高很多，做菜的手藝變好，思緒被晚餐菜色佔用的比例增加了，連吃完飯跑廁所的老毛病都被中醫看好了。醫師說慢跑能好得更早，我每周去國中操場跑四十分鐘，再花三倍四倍的時間到處走路，逃避工作，漫無目的。

在台南過得怎麼樣？如果我的年紀是現在的兩倍，我能自信說過得很好。

走路走到看見太陽西沉，我通常回到同個情緒糾結反復，織出一個堪堪用來承載的句子：現在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嗎？

台南的路上沒有答案。在這裡，時間是看不見的。

其實時間原本就是看不見的。台北讓我太習慣分配時間、管理時間，錯覺時間是看得見的。

在台南的生活的第一個適應不良，是步行到不了的長距離移動。我在google地圖上計算時間，預定提早十分鐘抵達，但機車走在平面道路不像捷運，提早的十分鐘通常在迷路時用完，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才想到還得找停車位。

在台南，時間難以被數字量化、精準計算。我懊惱幾次，才想到這其實是自然道理。

每周下午4點到操場跑步，有時只有兩三個人，有時已經快被附近家庭佔滿。我花了一個多月觀察才找出簡單不過的答案：人家只是太陽小了才出門，沒像我呆呆看錶做事。

葉石濤說台南適合悠然過活，我百分之百認同。大家知道台南好吃的多，我以前覺得這是娛樂加分，來了才感觸這是基本。

美味的食物、充足的陽光、寬鬆的距離感，台南最初吸引我的各項條件，其實都指向能輕鬆擁有富足的基本生活。以需求金字塔來說，我就是發現這裡有取之不盡的底層建材，才意識自家金字塔的底層結構脆弱、設計乏味，可能碰到下個動盪就要塌陷一塊，趕緊把自我實現什麼的都先拋一邊，全心補足生理所需。

台南的悠然，大概來自金字塔的強健基礎，或許延伸到日常享受深厚文化的從容。要擁有這份秉性，當然不是住個幾年就能養成。又或許我只是在過去的生活累積太多違和感，現在頭腦有力氣了，剛好專心一一煉成困惑，長時間的散步只是讓身體配合運作。

我相信內在正在必經的過程，但從現實面看，我還是夕夕憂心，懷疑自己是不是累了、被打敗了，覺得現在這樣就可以了。

青春或是幼稚、成熟或是衰敗，幾年來累積的時差一直沒能退掉，對時間的錯亂感由外而內，偶而讓人天旋地轉。

在台南的無人海灘——我思考時間究竟是陷落或是緩緩遠洋。

某天下午，我又陷入同樣情境，一個踉蹌就把自己拋上機車，什麼都沒想就往海邊騎。

天色暗到看不清遠方的細節時，我在一個沒什麼人的海岸停下。

走上堤防，對面是一片陌生的沙灘。三四個人影正從那裡往回走。我晃了一圈，等他們離開才往沙灘走去。雖然大概是來不及了，但我想看海。

一踏上沙灘，我就被腳下的觸感嚇了一跳。和被遊客腳步夯實的觀光海灘不同，這裡的沙是鬆軟的，我每走一步，腳就陷進新的沙地裡。用力拔出、再踏出下一步，這樣的步驟有點令人興奮，同時感到強烈地恐懼。

終於看得到海陸交接的潮汐時，天色幾乎完全暗了。

回頭查看，要是沒有高高豎起的標誌，甚至不知道剛才走來的步道在哪。

不該在這時前進，卻還是前進了。知道只能走到這裡，卻硬是走到了。再不回頭就危險了，卻對這個情境心有不甘。

沙灘依舊柔軟，彷彿我的體力依然流失其中。

當時不必等那些人先離開吧。要是早點出發就好了。反正還能再來吧。

回過神時，一艘巨大的船從眼前駛過，無聲無息，佔去我大半視野。

好近。好大。對了，剛才好像是有經過一個碼頭。許多無關緊要的念頭爆發，試圖淡化眼前的衝擊。

來到台南以後，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看見了時間。

大船兀自啟航，似乎一點都沒注意到我的存在，肯定也真的沒注意到。

我突然有了想惡作劇的心情，轉過身去，在沙灘上大步奔跑，想趕快躲起來，不讓時間發現，我偷偷來看過它。

PROFILE | 熊一蘋
本名熊信淵，北漂13年的高雄人，現居台南，目前最喜歡的台南食物是沙茶爐。著有非虛構作品《我們的搖滾樂》等。

本文轉載自《VERSE》024 「台南再發現：藝術、酒吧，偶爾還有爵士樂」，更多關於台南新文化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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