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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伍佰與侯孝賢都respect的藝術狂人——林鉅與他的80年代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

連伍佰與侯孝賢都respect的藝術狂人——林鉅與他的80年代

林鉅幾乎見證了台灣80年代以降最生猛的在地創作能量與最前衛的文化現場:他是戒嚴年代的飢餓藝術家、侯孝賢拗他當演員、經營的pub是搖滾天王伍佰爆紅前的舞台⋯⋯林鉅總說自己不在那些圈子裡,但所作所為卻又扎扎實實地見證台灣文化脈動。

藝術家林鉅位於北美館「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特展中,與自己年輕時的影像紀錄合影。(攝影/汪正翔)

林鉅幾乎見證了台灣80年代以降最生猛的在地創作能量與最前衛的文化現場:他是戒嚴年代的飢餓藝術家、侯孝賢拗他當演員、經營的pub是搖滾天王伍佰爆紅前的舞台⋯⋯林鉅總說自己不在那些圈子裡,但所作所為卻又扎扎實實地見證台灣文化脈動。

「真言社」創辦人倪重華曾在自傳中提到,搖滾詩人伍佰在未成名前——也就是還用本名吳俊霖演出的時期,現場功力是在「息壤」酒吧給練出來的。90年代初,這間位於和平東路與羅斯福路交叉口的pub,是當時極少數能讓台灣樂團盡情唱自己創作曲的場域。

林鉅就是這間傳奇pub的創辦人。有個都市傳說是這樣:伍佰很重視演出水準,因此總會比預定的彩排時間提前到場準備,某次來到息壤setting,和弦一刷下去,林鉅就醉醺醺地從音箱旁滾出來,原來頭家昨晚直接醉倒在音箱旁睡著,睡到下午才被電吉他叫醒。伍佰曾回憶此事,說林鉅當時爬下舞台後,隨即拿了張紙在旁邊畫畫。

「他(伍佰)講的有點太誇張了,我沒有那麼愛畫畫啦!看到鬼喔。」林鉅一邊笑著「指正」這段往事,一邊從包包裡拿出一罐啤酒(更正,是兩罐)接受訪問,吞一口酒、吐一句回答,每句話都含有酒精濃度,說出來的故事,也都像浸泡過酒了。

他說,醉倒在吉他音箱旁睡到下午是千真萬確,而且不只一次。至於畫畫,也是真的,這位老闆經常坐在息壤的吧檯邊素描。只是喝醉跟畫畫沒有同時發生罷了。

今年64歲的林鉅是個太酷的人,80年末至90年代,由他經手過的兩間酒吧在當年掀起獨特的台式風潮,見證當時台灣最生猛、在地的創作能量。1988年,他的餐酒館「攤」(thuann)聚集各路文化精英,導演侯孝賢、演員林青霞、作家三毛、攝影名家張照堂與劉振祥等人都曾到店內光顧;緊接著「息壤」pub又孕育出一批台灣音樂先驅,除了未成名前的伍佰 & China Blue,陳昇、林強、朱約信(豬頭皮)等傳奇人物也曾於此玩音樂。

某種程度來說,「息壤」pub的誕生也是因為伍佰。林鉅某天坐在王耿瑜的車上,那時王耿瑜正在籌備伍佰的音樂影像,隨手分享一段demo給同車友人,林鉅一聽,驚為天人,「我一聽,腦袋裡頓時出現某種『夜店』的畫面,那是一個現場的、台灣搖滾樂正在發生的空間。」林鉅說,他其實不懂搖滾是什麼,他只知道這東西很屌,那就來搞一個都是「這些東西」的場域吧。

林鉅回憶多年前的首次個展。(攝影/汪正翔)

但畫畫才是林鉅的本業(雖然他總說自己的正職是「酒鬼」),他從國小開始畫,一生從未受過正統學院派的訓練,無師自通,畫如其人,充滿狂顛失序的強烈筆觸,擅於融合西方構圖與東方哲學的超現實語言。1985年5月,林鉅為了幫好友的「嘉仁畫廊」宣傳開幕,首次舉辦個展「林鉅純繪畫實驗閉關九十天」,以飢餓藝術家之姿關在玻璃屋裡,僅以少量水果與鮮奶果腹,拒絕一切外界交流,獲得當時藝文圈關注。在北美館特展「狂八〇」中,便能一窺當時這位前衛藝術家的珍貴影像紀錄。

「唉但我覺得那次是個很糟的行為藝術,我當時只是想搏版面啦!」在保守的年代引起騷動熱議,林鉅只記得自己那時瘦了快二十公斤。在「狂八〇」展覽中,他年輕時的黑白肖像被投影在牆上——燙了頭捲髮,瘦瘦的身軀打著赤膊,鬍渣與眼神藏不住靈魂裡的文藝氣質,不像狂人,倒像個搖滾明星。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特展中放映的「林鉅純繪畫實驗閉關九十天」影像紀錄。(攝影/汪正翔)

宜蘭的野與基隆的濕

在學會畫畫以前,林鉅的少年時代都在「逃」。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家,也曾想帶著林鉅一塊兒逃,沒多久男孩又被三叔哄騙回鄉。他天天逃學、逃離體制,小學四年級時翹課,林鉅可以一個人從宜蘭市區走到礁溪五峰旗瀑布吹風,待放學時分再慢慢走回家;或是逃到電影院,逃到書店翻書、翻畫冊,「『逃亡』讓我看到很多外面的東西。」林鉅說,這叫「野外求生」。

他有個非常開明的父親,那個年代,大概很少有男生沒被爸爸打過,但林鉅從沒被父親體罰過,連責罵都少,國中時的林鉅某次失戀躲在家抽菸,心碎男孩丟了一堆菸屁股在庭院,「我爸回家看到,故意說:『咦,我不是戒菸了,怎麼地上那麼多菸屁股?』我個性也很倔強,故意頂嘴說:『我食(tsia̍h)的啦!』但他也沒罵我,隔天丟了條555給我,跟我說:『欲食,食較好个。』」

面對父親,林鉅坦承自己連叛逆的空間都沒有,「我只要做自己,他就很開心了。」是父親塑造其自由無拘的藝術家性格。林鉅說爸爸是「賣豬肉的文青」,受日治教育、讀日本書,是個熱衷閱讀的肉販,國民政府播遷後自學漢字讀中文書,如同林鉅的藝術天賦,父子倆對於無師自通一途似乎特別來勁。

80年代的台灣藝術家開始嘗試各種跨域性的素材與概念實驗,左圖為高重黎《回記憶中幻想家族肖像》(1988);右圖為林鉅《中陰徙境圖》(1987,大未來林舍畫廊收藏)。(圖片/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我小時候,畫油畫是有錢人的特權。」油畫原料與器材昂貴,非尋常人家願意負擔,好在林鉅不只有個開明的老爸,還有個生意做得不錯的叔叔,叔叔贊助了男孩所有油畫家私。1969年7月20日阿姆斯壯登陸月球,宜蘭縣政府舉辦以登月為主題的繪畫比賽,林鉅拿下全縣兒童組冠軍;隔年(1970)日本萬國博覽會舉行國際繪畫徵件,他再度拿了個兒童組特優,宛如藝術神童。

上初中那年,林鉅一家從宜蘭搬到基隆,翹課成性的少年被收編到輔導「問題兒童」的「張老師辦公室」,他不再逃了,畫畫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我這一生遇到的(美術)老師,都不太教我,他們都覺得我是沒法教的人,但他們很會給我建議,引導我看很多東西。」

那時台灣市場極需要大量廣告創意人才,復興美工(現為復興商工)正夯,決定以繪畫為志業的林鉅也跟著報考,但念不到一學期就休學,畢竟美工科所學專業並非他想像中的「畫圖」。他回到國中找美術老師,想跟老師借教室畫畫,老師同意,但作為交換,要幫老師帶學生。

回憶自己的美術經歷,林鉅形容自己的作品一直「很基隆」,充滿潮濕的氣味。(攝影/汪正翔)

在很長一段歲月裡,他都泡在國中的美術教室裡創作,偶爾走上街頭當個遊魂,港都山城的綿密細雨與潮濕空氣、街上的路人與街友⋯⋯整個基隆都是他的靈感來源。

比起藝文圈,我更愛在街頭喝酒

18歲那年,林鉅以一幅《半圓形的追憶》入選臺陽美展,前往明星咖啡店參加招待會,聽大前輩吳炫三在現場帶動唱,那是林鉅第一次在西餐廳吃牛排,「現場好多前輩,握著我的手說:『少年欸,汝袂䆀(bē-bái)喔!』我就這樣,在畫畫的路上,一直被鼓勵。像我這種沒讀書的人,比賽會是一個很好的方向。」

1978年,《雄獅美術》雜誌的「青年繪畫比賽」正名為「雄獅美術新人獎」,並以開放素材形式徵件。通常開放素材的大賽,沒人會用鉛筆素描參賽,但林鉅敢。他以家中的老鷹標本為主題,畫了張素描寄去,只入選、沒得獎,「我很生氣,我覺得我畫得很好。」林鉅笑笑地抱怨,那時他下了個決定,明年再投一次,又沒中的話,這輩子就再也不畫畫了。

隔(1979) 年,他拿下雄獅美術新人獎,與李健儀、陳嘉仁、張振宇四人一同在「春之畫廊」舉辦聯展,一舉成名。

但他自始至終不覺得自己屬於藝文圈,林鉅稱自己是「局外人」,他不看藝展、不追影展,文藝青年的生活樣貌與藝壇發生的大小事,他都覺得很遙遠。1986年,一個名為「息壤」的展覽誕生了,該名取自《山海經》裡某種會自動增生的土壤神物,由陳介人(陳界仁)發起,攤開創始成員名單,每一位都是引領風騷的藝壇人物:高重黎、王俊傑(現任北美館館長)⋯⋯這群年輕藝術家以台北東區一間毛胚空屋為根據地,進行他們認知裡「體制外」的藝術創作,直到1999年止,團體多次以游擊形式舉辦聯展。

1986年「息壤」展覽現場。(攝影/高重黎;圖片/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林鉅在第一屆「息壤」的創作。(攝影/王俊傑;圖片/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林鉅也是「息壤」的創始成員,他喜歡與這些他眼中有料的台北文青混在一起,但他仍以圈外人自居,「我只是跟著這群藝術家們蹭酒喝,他們太聰明了,相較之下,我都在胡搞。」第一屆「息壤1」展覽現場,林鉅把刮鬍刀片插在牛骨上、把豬心放進玻璃展示櫃,這些骨架內臟是他開展當天一大早才去市場肉舖買的,「展出沒幾天,整間屋子都是怪味,還有蒼蠅飛來飛去。」

或許這樣的腐肉景象就是林鉅心中看見的世界。整個80年代,林鉅最感興趣的不是藝術,而是街頭,「說句實話,解嚴前的台灣,其實就是『類北韓』的存在。」從小熟讀黨外雜誌與世界思潮的林鉅道,那時的台灣瀰漫著新的政治脈動,一股就快抓住民主自由的氣氛正在蠢蠢欲動,街頭運動高漲,敏感的攝影記者們每天上街,一張張照片透露著那波暗潮洶湧。

「要解嚴了,街頭很熱鬧。」林鉅常去大大小小的遊行隊伍裡尋找「綠色小組」的身影,自願幫攝影師扛器材,「這些攝影大哥很帥呀,全身相機裝備、騎野狼(擋車),我都跟在他們後面跑,跟他們追議題,聽他們講話,下了班一起喝酒。」

隨心,隨意,隨它來。

這也是後來林鉅創辦「攤」的原因之一——把那些白天拍照、晚上喝酒的攝影記者們集中起來一起喝醉嘔吐;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極度不爽、也不明白為何當時的酒館都只放國外音樂?「連在台灣喝個酒,都要想像自己是在外國嗎?」所以「攤」放很多台語老歌、有時也放當時台灣與中國的新搖滾,連帶推波後解嚴時期大台北第一批台式酒館的熱潮。

「攤」最風光時每晚座無虛席,林鉅是老闆、公關兼大廚,一邊與客人喝酒、一邊下廚燒菜。常去那兒吃飯喝酒的侯孝賢經常勸林鉅來當他的演員,兩人從《戀戀風塵》(1986)時就認識了,林鉅被一位擔任美術設計的老同學劉志華拉去打工,侯導很欣賞這位藝術家的氣質,一直坳他來演戲,「我說我要去開餐廳啦!演戲很難,我學不會。」

最後林鉅還是客串一個在海邊招魂的道士,「侯導原本設計要演出的人前天醉酒沒來,因此劇組中第二瘋樣的我就上場。」有一就有二,整個80年代「台灣新電影」時期,林鉅經常在侯導作品裡軋上一角,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就近感受導演的人生哲學。

林鉅獨特的藝術家氣息令他受到諸多導演青睞,偶爾參與各種戲劇演出(攝影/汪正翔)

林鉅一直記得,某次《尼羅河女兒》劇組下戲,侯導在片場與一些記者聊天,突然冒出一句:「名利是『隨』(tuè)來的,做好該做的事就好。」往後的人生裡,林鉅經常反覆咀嚼這段簡單又有深意的句子。小時候他愛逃,卻逃不到天涯海角,後來從藝術中找到自己,心中的某部分又對藝壇若即若離。林鉅的確不在乎名利,想他這一生,從來只「隨」著那些他覺得趣味、好玩的事:宜蘭的瀑布、書店的畫冊、基隆的景色、台灣老歌與搖滾樂、息壤的藝術家、拍電影的人,還有酒精。

以一位進入耳順之年的老伯來說,林鉅還是帥得有點過分,62歲時,林鉅憑藉在《兜兜風》的演出入圍金馬獎最佳新演員,成為該獎項最高齡入圍者,為他「無師自通」的人生欄目再添一筆。現在偶爾會在一些戲劇撇見他的身影,例如《四樓的天堂》,他飾演主角天意(黃秋生飾)念茲在茲的師傅,但只出現在照片與模糊的回憶鏡頭中,佛性客串,神龍見首不見尾。

林鉅說他近期開始紀錄他還有多少天能活,而這個數字是他「假設現在自己才20歲,但我只能活到40歲」的設定與想像。他說,這樣做的話,每一天才會感覺比較充實。(攝影/汪正翔)

他曾經很怕面對生死,近年也因為父親高齡的緣故,令他不得不對死亡一事做出直視,「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林鉅開心地說,「等我死後,遺體就捐贈醫學院,我一想到我的身體還能成為學生教材,就好像我還存在般,又有用處,還滿爽的。」

整場採訪裡,林鉅總不斷重複形容自己是個神經病,那種瘋狂並非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驕傲,而是他永遠都要比世界更醉,或許林鉅不曾想過,是他這股對生命的熱情與熱忱,默默地潛移默化著身邊的人、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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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璈 攝影/汪正翔 圖片/臺北市立美術館 提供 編輯/郭璈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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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璈

郭璈

在《VERSE》上班、寫作和當編輯;在搖滾樂團裡彈吉他、寫歌和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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