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吃】楊桃樹下的楊桃冰：生離死別，唯有美味不變
一碗鹹酸回甘的楊桃冰，其實反映了生命中的酸甜苦澀。
位於台東市區的「楊桃樹下的楊桃冰」，是老台東人共同的回憶。傳承70年的古早味，為王家人自種楊桃、自釀蜜餞的經典滋味，老店卻在過去一年遭逢生離死別、傳承逆境。尋訪這家無名冰店的故事，這才發現，一碗鹹酸回甘的楊桃冰，其實反映了生命中的酸甜苦澀。
午後，64歲的王伯伯洗完腎，從醫院趕回家準備開店。老宅的1樓就是店面，前置作業算得上單純，備一下等會兒要賣的清冰甜料，鐵門一拉、板凳一擱，然後，上樓為離世不久的太太上一炷香——下樓後，今日的楊桃冰便正式開張。
今（2023）年是楊桃冰經營第70周年。小店無名，因店前長了四棵茂盛的楊桃樹，而被老客人取名「楊桃樹下的楊桃冰」。二代接班的王伯伯與太太，20多年前接手他父親的生意，木訥的他負責備料，和氣的她則站店做冰，直到兩人頭髮白了。
去年冬天，老太太因病走了，店裡從此剩下老伯伯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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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曾一度要歇業。在太太告別式不久後，店內公告：準備了最後66份楊桃蜜餞冰、梅子汁，送給長年支持的老客人。沒想到最後來了超過300人向它道別，歌手萬芳也在社群上發文悼念。
然而在小店停止營業的數月後，老伯伯又獨自拉起鐵門，重新賣起楊桃冰，即便患有腎臟病的他，一口也不能嘗。問他為何回頭賣冰，不好好休養身體？他說，去年盛夏醃的一批楊桃差不多好了，放著也不是辦法。沒說出口的理由是——一碗楊桃冰，早已是他改不掉的生活慣習。
今年初秋，伯伯依舊開著古老剉冰機，片片冰花鋪上新釀的楊桃蜜餞，淋一勺楊桃汁，連同一支滿身刮痕的老鐵匙遞上。沁涼甜蜜的滋味不變，古早冰店卻是人事已非。
滋味獨特的酸楊桃
無名楊桃冰，起源於王伯伯的父親。父親兒時從台南移居台東靠打零工度日，後來從一位外省老兵手上習得楊桃冰的作法，摸索兩年，成功製成酸楊桃蜜餞，1953年在台東市區開始做起賣楊桃冰的小生意。
楊桃蜜餞的原料，不是市面上常見的水果楊桃，而是少見的酸楊桃。王伯伯回憶，父親每年中秋過後，會搶在酸楊桃果實熟透前，清晨騎鐵馬到20公里外的華源山摘果。早期山路尚未修整，父親邊騎邊摔，滿身傷地載回一籃籃酸楊桃，一日復一日直到酸楊桃堆滿整個客廳。
果實經過去蒂、切片、抹鹽、入缸，填滿整個陶甕後，最後壓上一塊大石，每隔數月定期檢視味道，直到鹽份與時間磨掉楊桃的酸澀，一年多後即成鹽漬楊桃；再加入糖可製成楊桃蜜餞，稀釋後的果汁則為楊桃汁。
醃漬楊桃的陶甕，每甕至少會封醃一年。
醃漬楊桃。
70年來，無名楊桃冰的招牌就是這一味兒。質地軟糯的楊桃蜜餞與冰鎮後的楊桃汁交融，酸甜有勁、入口生津。唯一的差異只有70年前尚無刨冰機，每一碗都要持銼刀，一手一手地從冰磚上削下來。
一位六旬老顧客說，早期冰品涼水不像現在琳瑯滿目，只有甜豆湯、豆花等選擇。楊桃冰獨特的鹹酸韻味算是當年罕見的美味，「而且真材實料的東西，人家一吃就知道。」楊桃冰很快就在地方打出名堂。
無名楊桃冰起初是攤車，在市區巡迴叫賣，後來設攤在東台戲院前，人潮熙來攘往，成為古早時期的排隊名店。王家也靠著這碗冰，建了房子，在台東落地生根。
一碗酸甜有勁、入口生津的楊桃冰是老台東人共同的回憶。
為愛改寫人生劇本
至於王伯伯接手楊桃冰，故事要從他與太太的愛情說起。
他與太太相差一歲，兩人在高中時期相識於圖書館，一起讀書、寫詩，日久生情成戀人。畢業後，他以台東農工榜首，保送高雄大林發電廠，太太則在桃園紡織廠做工，兩人分隔南北。不久，他因思念太太，決定辭掉公職鐵飯碗，連老闆都難以置信說他：「不愛江山愛美人。」兩人回台東結褵，幫忙父親的楊桃冰兼營電器行。
只是時代改變，因酸楊桃不宜鮮食，農民無意願種植一度絕跡；小店為延續生意，王伯伯重新學習務農、取籽育苗，自己培育數十株酸楊桃移至台東後湖的山地，且留下四棵種在家門前當作紀念，一條龍生產楊桃冰。
台東高商會計科畢業的太太則發揮所長，逐步將楊桃冰的製程、步驟數據化，精細掌握楊桃蜜餞的鹹酸甜度，甚至令楊桃冰滋味更勝第一代。夫妻倆從每天一早9點，賣至深夜9點，家門前的楊桃樹也與家中兩個兒子同步，一日比一日更為茂盛茁壯。
那是無名楊桃冰最好的時代。直到兩年前，60多歲的太太被醫師宣告，罹患乳癌。
太太離世，楊桃樹砍除
太太接受化療後，身子暴瘦幾十公斤、頭髮全部掉光，卻仍心繫楊桃冰。無論家人如何勸說，堅持每天戴假髮、掛著笑容為客人盛冰，逼得家人只能在Google地標上呼籲顧客：老闆娘已積勞成疾，「請大家即日起不要再來買冰。」但她的病情持續惡化。去年初冬，太太不敵病魔離世。
「我沒有一天不思念她。」伯伯哽咽流淚。為了照顧妻子，他日夜陪伴在側，「深夜一咳、一動，我就嚇得醒來。」顧不得自己的腎臟病加劇，勇健的身形在長期照護下也萎縮到像個孱弱男孩。
壞事接踵而來。今年春天，鄰居駕車誤撞店前的楊桃樹，好不容易長足兩層樓高的楊桃樹被縣府下令砍除。短短半年，無名楊桃冰走了女主人，現在連樹也沒了。
唯有那碗鹹酸回甘的滋味如故。如今伯伯一周需洗腎三天，開店時間也因此難以固定，楊桃冰非一人能勝任的差事，太太走後，他也無暇看顧楊桃樹，園裡早已雜草叢生，更難以思量今年的收成。庫存呢？「頂多再賣個一、兩年吧。」他說，前提是自己的身體還撐得住。
小吃不死，只是凋零
一個時代的古早味，就這樣消失，可惜嗎？老伯伯回答：「人生本來就沒一件事是永恆不變的。」
然而，他卻始終是那位最拚命守護一份老滋味的人。
患有腎臟病的他，至今仍親嘗每一批的鹽漬楊桃，每一次試味都是用人命去嘗。過去也曾有身價上億的企業家來訪，希望將王家楊桃冰開發成產品賣到全世界。他只告訴對方，「歹勢，我沒有這麼多楊桃賣給全世界。」他知道這提案背後的深意是：「要賣到世界，就是要我走化學那條路。我不要。」
父親的楊桃冰，寧可失傳，也不能在他手中走向變質。
新種下的楊桃樹苗。
伯伯說，前陣子他在家門前的盆栽，再次播下酸楊桃的種子，度過春暖花開，如今又冒出新的枝芽。楊桃樹的生命，好似王家生命的隱喻，堅韌且動人。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而這一碗無名的楊桃冰，尚未向自己的命運低頭。
楊桃樹下的楊桃冰｜台東市廣東路189號，10:00-20:00，不定期公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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