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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本創作者儲玉玲、儲嘉慧:用台語說故事,找回佚散的母語與童年

台文出版鬥鬧熱

繪本創作者儲玉玲、儲嘉慧:用台語說故事,找回佚散的母語與童年

儲玉玲、儲嘉慧創作的《熱天的時陣:嚕嚕的夏天》與《咱的日子:我們的日常》,打破大眾對於台語文繪本的傳統印象。在書頁之後,兩本作品其實藏著來自屏東里港的她們,與母語走向和解的過程。

繪本創作者儲玉玲(圖右)與儲嘉慧(圖左)。

由儲玉玲、儲嘉慧創作的《熱天的時陣:嚕嚕的夏天》與《咱的日子:我們的日常》,以清新動人的風格,打破大眾對於台語文繪本的傳統印象,前者更成為2022年世界兒童文學重要獎項——德國白烏鴉獎中唯一以「台語」入選的繪本。而在書頁之後,兩本作品其實藏著來自屏東里港的她們,與母語走向和解的過程。

和所有台灣五、六年級生一樣,儲玉玲與儲嘉慧經歷過「掛狗牌」的年代。

上小學前,她們未曾聽說過「國語」,做樂師的阿爸說台語,顧家裡雜貨店的阿母說台語,村內來買醬油或雞蛋的人客也都說台語。上小學後,老師卻突然告訴她們:在學校如果說台語,胸前就要掛一塊「我不說方言」的牌子,然後罰一塊錢。

這在儲玉玲心內埋下了恐懼,她開始害怕說台語,甚至擔心自己的「台灣國語」在別人耳裡聽來是否顯得粗鄙不堪。

15歲後,儲玉玲離開里港至高雄住校念書,有次返家見到妹妹,她劈頭就講了一大串華語,把妹妹給嚇得半死:「我們平常明明都說台語的⋯⋯我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話。」儲玉玲則完全沒意識到母語已從左腦清除抹去,只是對著呆立的妹妹一直講,一直講⋯⋯。

那是十歲左右的記憶,儲嘉慧一直到50歲才和姊姊提起當時的困惑。也是直到50歲,儲玉玲才發現那蠻橫的「國語政策」在自己與母語之間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從華語到台語

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儲玉玲沒再回到家鄉。中原大學畢業,她在台南長榮高中美工科擔任製圖老師,七年後因為不再熱衷教職,選擇離職到台北和先生同住。那是1999年,她在這段時期接觸到台北社區大學的繪本創作課,並帶著妹妹一起栽入繪本創作的世界。

「繪本有一種特殊的形式和結構:它必須以圖像為主,用十六張左右的跨頁說一個故事。如何在這麼少的畫面和文字裡講那麼多的事情?這是創作繪本最難的地方,」儲玉玲說,「也是我們喜歡繪本的原因。」

因為姊姊愛講故事、妹妹擅長圖像思考,兩人很自然地成為一寫一畫的創作組合。她們在台北待了六年多,當終於學成、開始接到零星的繪本工作,儲玉玲懷孕,於是兩人一起回到里港,一人為預產做準備,一人繼續從事插畫、金工等藝術工作,協力照顧身體不好的母親。

「沒想到生完小孩後,我就中斷了15年的創作。」儲玉玲說,自己是37歲的高齡產婦,體力和精神有限,除了顧小孩以外實在無暇進行其他事,只能偶爾用紙筆記錄所思所想。待孩子升上國中的2018年,插畫家陶樂蒂、黃郁欽邀請姊妹倆參加「書店裡的手製繪本展」,儲玉玲這才和妹妹著手創作《嚕嚕的夏天》與《我們的日常》,並被聯經出版社的編輯相中,先後獲得出版機會。

等待繪本出版的日子很長,某天儲玉玲正在進行個人創作《狗仔 káu-á》時,她突發奇想:何不用台語唸唸看《狗仔 káu-á》的故事?「沒想到一唸,我突然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怎麼會那麼好聽?就是這樣,按呢才對!有一道光⋯⋯讓我感覺心突然鬆了下來。」儲玉玲趕緊想用台文重新把故事寫下,卻發現不知道該怎麼做——她不會寫台文,也不知道如何以台語思考一個故事。

繪本《狗仔 káu-á》。

她找到台語字典網站「iTaigi 愛台語」,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找翻譯,像對待一份外語作業那樣,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台語繪本《狗仔 káu-á》。

記憶的重疊

雖然《狗仔 káu-á》沒有出版,但聯經的編輯間接知道儲玉玲能以台語寫故事,便邀請她將《嚕嚕的夏天》譯成台語,希望出版一本以台文為主、華語為輔的繪本。

接獲邀請的儲玉玲,當時正在重新省視自己與母語之間的巨大傷口,「我發現,雖然我日常生活可以講台語,可是當要討論科學、社會、藝術、文學時,我卻沒有辦法用台語做到——台語是我的母語,按呢敢有對?」她決定將創傷縫合撫平,透過「愛台語」與教育部「臺灣閩南語推薦用字700字表」認識單詞及書寫方式;閱讀陳雷、林美麗與胡長松等作家的台語文學作品,學習以台語描述世界的方法;還因為妹妹也逐漸對母語陌生,順便在家當起了儲嘉惠的台語老師。

2021年,《熱天的時陣:嚕嚕的夏天》一出版便獲得熱烈迴響。故事敘述西北雨過後,儲玉玲兒子和表哥在庭院裡玩水的夏日童趣,當中還夾藏了許多儲玉玲與儲嘉慧的童年記憶:坐在芒果樹上乘涼、蹲在大腳桶裡划船渡水⋯⋯「因為是我們的共同經驗,所以畫起來感覺很不一樣。」過去常和其他繪本作家合作的儲嘉慧笑道,為了呈現記憶裡孩童單純的快樂,她選擇用橡膠版雕刻、拓印出色調清爽的畫面,翻閱書頁,好似就能感覺到雨滴和風吹迎上臉頰。

繪本《熱天的時陣:嚕嚕的夏天》。

「原本是在畫我小孩的故事,後來有編輯告訴我們,故事裡黑狗、芒果、西北雨這些元素⋯⋯其實我們不知不覺也在畫一個台灣南方的故事。」儲玉玲說。

還有好多讀者因為《熱天的時陣》憶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們也會在雨後推搖大樹,讓葉子上的雨水降落在自己身上「澹漉漉」(tâm-lok-lok),「這個詞好久沒有講了⋯⋯好久沒有講台語了!」聽到讀者這麼說,儲玉玲這才意會到,原來自己對母語的創傷,也是許多人的創傷——他們都是經歷過「掛狗牌」年代的五、六年級生。

回家,再出發

2022年,《熱天的時陣:嚕嚕的夏天》獲得德國白烏鴉獎(The White Ravens)選書肯定,在來自53個國家地區、37種語言的200件出版品中,兩人的作品成為唯一以台語(Taiwanese)入選的繪本。

編輯通知入選消息時,姊妹倆還不知道「白烏鴉獎」是世界兒童文學的重要獎項,只驚喜竟能與自己的偶像——林小杯一起獲選。第一次合作出版繪本,得獎實在超出她們的預期太多,「我們做這本繪本,只是純粹地想要表達一個很單純、很單純的快樂。」儲玉玲甚至沒有大部分台語創作者「想要將台語傳承給下一代」的自覺與使命感,選擇台語,只是因為它是最貼合兩人童年經驗的語言,「如果用華語描述自己的童年,就好像少了香菜的刈包,欠一味。」

回到里港就像回到孩提時代那樣,她們發現欲望可以很少,快樂可以很簡單;如今重拾童年、創作與母語,她們也才發現還有好多故事想要講。

「如果最多活到80歲,我們的人生只剩下30年,大概只能再畫30本了⋯⋯」儲嘉慧說。「太老了才發現做這件事的樂趣在哪。」儲玉玲笑著補述,說起自己最近迷上了饒舌歌手阿跨面,「他有很棒的氣口(khuì-kháu)、押韻,還能寫很優美的詞,看到這種台語厲害的年輕人,我們都會覺得好羨慕他。」雖然作品吸引人,但儲玉玲認為更重要的是,這些台語創作者平時有沒有在生活中講台語?

「語言是活的,如果沒有使用、只有作品在保留語言的話,幾百年後人們只能從作品去研究我們的文化和語言了。」儲玉玲說,那會像考古學家研究莎草紙上的埃及語一樣,多可怕。

如今在里港,她們閒聊時講台語、討論作品時講台語,繪本分享會時也用台語唸故事給大家聽,雖然還有很多空白的字詞需要查找翻譯,但隨著積極地口說、創作與學習,曾受傷的地方只剩一抹清淡的疤,「現在要從台語回去用華語寫故事,我反而要想一下怎麼寫。」她眨眨眼,「還真的有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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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Emma Wang 編輯/李尤 核稿/郭璈
文字/郭振宇 攝影/Emma SY Wang 編輯/李尤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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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字/郭振宇
  • 攝影/Emma SY Wang
  • 編輯/李尤
  • 核稿/郭振宇
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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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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