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停頓,是生命中凹陷下去的盆地——專訪創作歌手鄭興
時隔三載,來自揚州的創作歌手鄭興回到了他音樂事業的起點——台北。2017年,鄭興發行首張專輯《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台北》即獲三項金曲提名,傳唱度極高的〈台北下的雨〉更是為這座城市寫下令人難忘的註解。2023年底,他帶來醞釀已久的新作《盆地》,將近年走過的起伏與感悟,回饋給久別重逢的樂迷朋友。
訪談的那個下午,台北冬季綿延的細雨停了下來。盆地潮濕依舊,好久不見的鄭興卻已擺脫學生歌手的青澀,有了自信、專業的狀態。
2014年,鄭興來到政治大學攻讀研究所,苦悶的學術工作將他推向音樂創作。一路在台灣發表作品,專輯也與本地的樂手、製作人、企畫團隊合作,讓他的音樂始終帶有獨特的雙重性,「前段時間,我看微博上的留言,還有很多朋友以為我是來自台北的歌手。」鄭興笑說。
但受疫情阻隔的這段日子,他未曾停下腳步,2020年發行第二張專輯《眼淚博物館》之後,陸續完成了《去你的城市呼吸》、《哪裡都去不了,就想念起你》兩張EP,並持續巡迴演出。
轉眼三個寒暑過去,鄭興帶著新專輯《盆地》回到台北。整整12首新曲目,幾乎一氣呵成的編排,散發著成熟音樂人野心與氣場。
「或許以前還沒有這樣的底氣,但現在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這張專輯是我的代表作。」鄭興身兼專輯共同製作人,與長期合作的夥伴李馬科合作,為了創造完整且一致概念與聲響,從選歌就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推倒重來,編曲、錄音、後製也極力尋求突破。
談起終於面世的新作,他卸下大石般鬆了口氣。對於剛剛跨過30歲的鄭興而言,《盆地》不僅是音樂實力的總驗收,更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把過去幾年來凝聚的思緒,交付給喜愛他的樂迷。
清晨的麻雀與日暮的玄武湖
「第二張專輯《眼淚博物館》的製作期結束之後,我就一直沒有再回到台北。」推算起來,那已是2020年初的事了,鄭興說:「剛開始還很期待可以趕快來台灣,第二年就慢慢對這件事情感到麻木了⋯⋯」
大疫之際,鄭興在老家揚州待了下來。那時,整個世界被束縛得動彈不得,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入秋後的某日,平時不會特別早起的鄭興,特地和吉他手小黑相約在清晨一起寫歌。
「那個心情與其說是徬徨,不如說是好奇,覺得需要一些改變,但又不知道改變何時會來。」天色濛濛亮起的早上,街邊麻雀飛往的方向,給了鄭興投射的對象。他把心裡的疑問與掙扎寫成歌,一首〈麻雀飛去哪裡〉成了新專輯的起點,開啟為《盆地》尋覓出口的旅程。
緊接著2021年來臨,春季巡迴正準備上路,但當時的合作團隊遠在台北,工作只能透過網路隔空交流。很多事情他都必須獨自面對,包括重新組建一支巡迴樂團。
為了配合多數樂手,鄭興的生活成了兩點一線:白天搭四十多分鐘的高鐵到南京練團,傍晚再趕開往揚州的末班車回家。「那段時間,我時常在南京火車旁邊看見玄武湖的夕陽,一邊看,一邊想著自己碰到的問題,很多複雜的情緒湧上來。」與新的樂手反覆磨合,加上無數圍繞著音樂的瑣事,大大小小的變動,讓他感到疲憊不堪。
「我不知道這一卡車的難題如何解開/反正不愛了就轉身離開/迷路了就折返重來/這湖面的夕陽/是否真的存在」——〈日落玄武湖〉
近乎赤裸的獨白,是挫折的日子裡,鄭興對自己的喊話:「不要沉溺在那個情緒裡,要走出來。」
在兩個盆地之間
時序自顧自地往前,2022年春天,鄭興從揚州搬到了成都。
就在剛剛移居四川盆地時,一趟計程車上的雨,將他心底塵封已久的思念翻騰起來。
「成都也很愛下雨,下雨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台北。」相似的地貌和氣候,使他想起在另一個盆地度過的青春,一瞬間好似時空錯置,於是他寫下〈盆地〉,濃縮了從台北到成都的這段歲月。
一路自高處跌入低谷,再緩緩爬升,心情跌宕、起伏的曲線,就如同盆地的剖面。「這三年,整個世界都經歷了很多痛苦和停頓,這段難熬的時光,就像一個生命中凹陷下去的盆地,但最終我們都要從裡面走出來,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身為創作者,鄭興把生命裡的一個個困難時分,轉化為尋找答案的過程,一邊探索、一邊以歌為記。在專輯結束曲〈抵達之謎〉中,鄭興反覆唱著「別回頭望/不要慌張」,既提醒聽者、也提醒著自己,記得將目光放在明天,「即便在痛苦當中,還是會有一絲晦暗的光。」他說。
最終,鄭興決定以「盆地」為專輯命名,也延續以《眼淚博物館》為始的「空間詩學」三部曲。這系列的概念源自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同名著述(La poétique de l’espace,1957),其將「空間」從可被度量的客觀形式,推向詩意的、與置身其中的人能夠產生情感互動的場域。
「這本書不只讓我理解一個哲學概念,我好像也透過它更理解自己。」其實在第一張專輯就能聽見鄭興對空間的敏感,讀完《空間詩學》後,他進一步構思,計劃用三張專輯的篇幅,展開人與空間共鳴的三個層面。
《眼淚博物館》是屋內的光景,藉由牆、窗戶、陽台,描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盆地》走向戶外,透過高山、湖泊捕捉某種共通的掙扎;未來的第三部曲則會再更深入心理學、精神分析的層次。
「我把情緒都放在音樂裡了」
「搬去成都對我來講可能是一個時間的節點,在這之後不管是創作還是生活都發生了一些變化。」
籌備新專輯的同時,鄭興在成都完成了一張EP《哪裡都去不了,就想念起你》,與許鈞合作嘗試搖滾曲風。
經過幾張作品的歷練,鄭興的音樂脫離了一把吉他彈唱的框架,逐漸強壯起來,「或許兩三年前還會很在意『民謠』這個標籤,但現在不會了,它是我的創作最根源的元素,我只要讓音樂自然地發生就可以了。」
《盆地》中,從編曲相對單純的〈最笨的思念〉、用band sound搭配小號的〈高山症〉,到以鋼琴、弦樂、單簧管和低音貝斯共譜的〈抵達之謎〉,都讓我們聽見鄭興更多的可能性。
有如此精彩的音樂在背後,對於鄭興的演唱無疑是一大挑戰。2023年初,正式進入專輯製作期後,他請來知名演唱教練也是專業配唱製作人陳秀珠,進行線上課程的集訓,改變以往演唱的慣性,用更專業的方式發聲。
歸來的鄭興真的變得不一樣了,不論作品概念、音樂製作還是演唱實力皆然。
「好帥!好想你!」去(2023)年10月,高雄的「打狗祭」是他三年來第一次在台灣演出,台下的歌迷像是追逐偶像般熱烈呼喊,甚至有人聽著聽著就掉下了眼淚。
「從歡呼聲很直接地感受到他們的想念,那個衝擊真的很強烈。」幾個月過去,鄭興說起來還是有些激動,「其實我也很想念大家,只是我把情緒都放在音樂裡面了。」
走出盆地,最終他在開闊的港都找到了抵達出口的解答。
鄭興站在台上,穩當地唱著。那一刻,似乎所有挫折與低谷都值得,也或許,這就是持續創作最好的理由——知道遠方有一群人,始終願意等待你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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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伯學
1998年生,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曾任《VERSE》編輯,每日聽歌、寫字,治腸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