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VERSE 2022|第59屆金馬獎系列專題 ❍
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神人之家》:叩問信仰,解答卻是家人
一通母親要求拍攝遺照的電話,讓導演盧盈良順手扛起了攝影機,回到離別已久的嘉義民雄,以真摯的情感、純熟的手法梳理自我、家人、土地及神明間的拉扯,成了贏得2022年台北電影獎四項大獎的紀錄片《神人之家》。拍攝的起心動念是對信仰的質疑,最後卻成為消弭家人怨懟的家庭錄像,盧導說:「當時能夠拍下來真好!」
一通母親要求拍攝遺照的電話,讓導演盧盈良順手扛起了攝影機,回到離別已久的嘉義民雄,以真摯的情感、純熟的手法梳理自我、家人、土地及神明間的拉扯,成了贏得2022年台北電影獎四項大獎的紀錄片《神人之家》。拍攝的起心動念是對信仰的質疑,最後卻成為消弭家人怨懟的家庭錄像,盧盈良導演說:「當時能夠拍下來真好!」
(本文內容提及關鍵段落,若顧慮觀影感受請謹慎閱讀。)
離家的人當時為何離家?明明面對重重未知,卻僅需一個不夠篤定的理由便能啟程,而離家的人選擇回家,往往得提起更大勇氣。正因距離使人抽離,遠觀總是容易,但回家意味面對曾經熟悉的家人,曾經熟悉的情感與過去,心結還能被解開嗎?
離家二十年的導演盧盈良,接到來自母親的一通電話,希望能回家幫她拍照,日後作為遺像使用。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召喚,回家、死亡等等過往敬而遠之的字眼剎時闖入他的心境,面對四分五裂的原生家庭,離家時的盧盈良曾經怨懟,但多年過去,留下的或許是困惑。
身為影像工作者的他,在別人的作品裡望見家庭萬千樣貌,驀然發覺自己從未好好記錄自己的家庭,於是決定返鄉,並藉這趟返鄉之旅,為自己的家庭留下影像,而這便成了紀錄片《神人之家》的創作契機。
回家路其實不遙遠,反倒是人心的距離須緩緩拉近,沒想到回家的章節寫成家族的長篇,攝影機起初宛如第三者,後來竟化作彼此連結,為久未改善的家人關係帶來變動。
神明,存在嗎?
《神人之家》全片聚焦於一個四口家庭——嗜賭成癮的父親、成日祭拜的虔誠母親、因有通靈能力,務農之餘也兼做神職人員的的哥哥阿志,以及身為敘事主體與主觀視角、被稱為「阿良」的弟弟盧盈良。
對神的信仰深深影響這群人的日常生活,彷彿做任何事都得獲得神明首肯與指示。縱使深信不疑,但每當被問及「神明是否存在」時,卻又無法理直氣壯。以現代的進步觀點看來,這樣的虔誠似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信仰本該是精神慰藉,卻成為世代之間摩擦與不理解的根源。眾人分崩離析,如果真有神,那麼這群「神人之家」似乎早就不受到神的眷顧。
當觀眾以為這部片談的是神,是信仰,沒想到它辯證的,其實是家人。
母親信奉諸神,其實是因為當眾人都離家時,唯一默默陪伴母親、不會回嘴的存在,便是那笑而不語的神像;對父親而言,那些虛無縹緲的彩票號碼,或許也是陪伴他度過孤獨的神吧。當紀錄片拍攝至此,記錄者頓悟其中幽微,除了讓作品生長到另一層次,創作者看待家庭的觀點也得以昇華。
回想他最初返家,面對成日尋找明牌而敗光家產的父親、消極以對的母親,以及生意上急功近利卻總是失敗的長兄,導演有太多對家庭的成見,甚至可說是源自不理解的恨意。但他並未讓作品淪為控訴或譴責,而是在那些遺憾與無可奈何的片刻,找尋潛藏家庭中的情感流動,例如母親雖受不了父親賭癮,卻仍樂天以對;長兄辛勤栽種的農作物賣出了好價錢,身為弟弟的他以鏡頭將這份喜悅記錄下來。
《神人之家》是部難得的紀錄片,從懷抱成見到坦然理解,從堅硬到柔軟,彷彿讓觀眾參與創作者的內在心境變化,當影像回望私密,創作便貴在誠實,而誠實也是這部紀錄片最動人的地方——對恨的誠實,對愛的誠實,使它如此力道萬鈞,縱使有力,鏡頭卻不是武器,而是如橋梁般連接著彼此,並將對方帶進這迴避已久的家庭習題中。
片中,一個尋常午後,導演阿良正拍攝長兄照料農務,脫口而出自己拍攝這部作品的動機與心境,那一刻彷彿打破第三者的旁觀結界,取而代之的,是卸下武裝後的坦誠以對。
「我覺得我很自私,一開始是因為自己才回來,拍到現在其實覺得自己好像完整了一點,我不再是一個人了。」阿良說。
「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啊。」長兄笑回。
作品如實記錄這段兄弟之間的對話,豐沛情感也收納於長兄語畢的微笑中,宛如靈光乍現,真的太美。它令人想起許多台灣家庭的縮影,日常對話中藏有親情羈絆與掙扎,這便是家人,便是我們成長的過程。
不僅對話打動人,電影高明之處也在那些沉默時刻——那些對峙、默認和眼神交流,都是家人間經年累月相處的默契,悄然無聲卻張力十足,彷彿蘊藏無數訊息,訊息中有悲傷與疼痛,也有欣慰與喜悅,都是家庭之於我們的重量。無論離家多遠,那重量始終隱隱在肩上,但我們卻鮮少回頭,深怕其中不堪如潘朵拉之盒,一旦打開便一發不可收拾。
因此回顧家庭永遠是困難的,恐懼太龐大,龐大到讓我們忘記,或許藉由一次回望,有些怨懟得以被消弭,有些誤解即便錯失和解機會,也能欣然接受。《神人之家》便是這樣一部作品。
以鏡頭回望原鄉
若說電影幫助家人完全和解或許言過其實,但它確實讓創作者重新梳理自己與家人、故鄉與土地間的關係,因為快樂、悲傷、氣憤等種種情緒都是真實的,藉由觸發它們,才能為這一段段塵封關係帶來省思歷程,那是等待了二十年,何其珍貴的一段歷程。
我們常要求紀錄片客觀,確保拍攝者與被攝者保持一定距離,《神人之家》卻反其道而行,兩者距離不僅模糊,更時常被打破。如此作法反倒讓觀眾比起旁觀,更似置身其中,而作品靈魂也來自拍攝者的特殊身份與其「涉入」,若導演不是其中一位家庭成員,那份難以言說的親密性可能無法如此被塑造,而親密性則來自強烈的生活感,在那些拍攝全家福照、相互鬥嘴賭氣,以及面對父親離世的無語凝噎等日常斷簡,生活感無所遁形。
年輕時,電影帶著他出走,逃出這個明明被稱為「家」卻令人窒息的原鄉。離家少年又怎會知道,多年後引領他回家的原因,同樣是電影。不同的是,那個遠走高飛的叛逆囡仔,如今用最溫柔的眼,回看那些他曾憎惡、棄守、遺憾的。
若將拍攝說是寬恕、和解或體諒都太沉重,不如說影像給了他一次理解家的機會,也是他給了家人一次回望的可能,但就因那麼一次回望,家人的樣貌便從此不再相同。
「所以你覺得有神明嗎?」
「我不知道。」
「神人」之家的重點終究在於「人」,舉頭三尺有沒有神,我們無從得知,但家人始終在那兒,我們不曾形單影隻。巧妙地,在叩問信仰的過程中,紀錄片彷彿自我摸索,無形中成為導演釐清與修復家庭關係的媒介,似乎有那麼一個結也被解開了。
片末,當導演陪母親乘著火車抵達遠方,走向那片母親從未親眼見過的海,畫面是如此扣人心弦,這部作品也像他們心之所向的海,默默包容與陪伴著這個家,成為他們的盡頭,他們的歸處。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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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紹宇
1997年生於台中,政治大學外交系、國貿系雙學士,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國際政治經濟碩士。曾參與柏林影展、日舞影展、倫敦影展、金馬影展等國內外電影節,專欄文章散見於各大媒體與報紙副刊。著有《黑盒子裡的夢:電影裡的三倍長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