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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白日青春》導演劉國瑞——在沒有父親的彼岸,展開異鄉人的逃亡

專訪《白日青春》導演劉國瑞——在沒有父親的彼岸,展開異鄉人的逃亡

電影《白日青春》是馬來西亞導演劉國瑞對自己的隱喻。他的這部首部長片於59屆金馬獎入圍六項提名,更獲得最佳新導演、男主角以及原著劇本三項大獎,而他的隱喻成為了所有異鄉人的共鳴,推進彼此在困境中找到繼續生活下去的方式。

馬來西亞導演劉國瑞。(攝影/吳昭晨)

電影《白日青春》是馬來西亞導演劉國瑞對自己的隱喻。他的這部首部長片於59屆金馬獎入圍六項提名,更獲得最佳新導演、男主角以及原著劇本三項大獎,而他的隱喻成為了所有異鄉人的共鳴,推進彼此在困境中找到繼續生活下去的方式。

16歲後便獨自到香港生活的劉國瑞說,自己是孤獨和無助的。

大學畢業後他一度陷入迷茫,讀商的他並不想做商,起初想研究政治哲學但又不願一輩子待在學院裡。他到香港大學旁聽了許多課程、參加工作坊,最後香港導演張虹的「采風電影」紀錄片訓練班接住了他。

從紀錄片入行,劉國瑞陸續擔任過電視劇、劇情短片的導演及編劇,而紀錄片對劉國瑞的創作方式產生最深遠的影響,對他來說,紀錄片變成像是為劇情片所做的田野調查,使他得以深入族群社會和文化的各面向,從中捕捉能發展成劇本的素材。

劉國瑞對香港移民議題的關注,從早期的紀錄片與劇情短片作品中便可以看見,他在那些同樣孤獨和無助的異鄉人身上感受到強烈的連結,「香港這個城市,非常繁華、都會,生活非常緊湊、消費很高,所以移民在這邊其實生活非常辛苦。」對他而言,「移民」包含白領及藍領的移工、難民、外籍囚犯等,這些外來者在香港所面臨的困境,全被提煉再延展成電影長片《白日青春》的劇本。

馬來西亞導演劉國瑞。(攝影/吳昭晨)

我不是要控訴難民制度

《白日青春》是一場香港兩代難民的公路之旅。兩代難民代表了兩個群體:1970年代移民潮從中國偷渡來港、之後在香港長期居留成為傳統認知上的「香港人」;以及近十幾年從東南亞、南亞、非洲等地來到香港尋求庇護的難民們,至今仍不被香港社會接受。

前者是黃秋生飾演的香港計程車司機「陳白日」,後者是林諾(Sahal Zaman)飾演的巴基斯坦男孩「莫青春」。在公路之旅開始前,劉國瑞最初只構想了莫青春一家的故事,他認為能以一家三口的巴基斯坦家庭呈現所有香港移民困境的面向,但在劇本發展的過程中發現,不能欠缺香港人的視角,才寫下了陳白日的角色。

陳白日的加入,使兩個角色在種族、宗教及社會階層上產生了戲劇衝突;實務上,劉國瑞也喜歡安排「差異很大的演員組合」來創造藝術火花,一位是61歲的香港電影明星、一位是10歲的巴基斯坦素人演員,「如果兩個都是很有經驗的演員,那對我來說好像是一種『可預期的表演』,但其實我會抗拒很精準的電影,我不想要所有傳達的東西都是很按照我的意志去安排的。」

這趟路程便在充滿不確定的狀態下展開,而劉國瑞避免著將終點導向「難民議題」,他認為這與自己移民的身份有關,「我的角度不是去控訴香港社會制度有多慘、對難民有多壓迫,而是難民怎麼在這樣的環境制度之下,找到一個出路。」

然而環境確實是艱困的,作為國際難民的中轉站,逃亡的難民要暫居在香港等待難民資格的審核,待審核完成之後,才會轉交給聯合國難民處安排移居到第三個國家,其中以加拿大、美國、澳洲擁有較完善的接收政策——但其實能真正通過香港政府審核移居往下一個國家的難民,機率少過1%,遠低於世界難民認可率平均值的37%。

圖左為黃秋生飾演的香港計程車司機「陳白日」,圖右為林諾(Sahal Zaman)飾演的巴基斯坦男孩「莫青春」。(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 提供)

無數人反覆著這樣的景況:為顧全性命逃往香港,在異地不被接受為真正的居民、等待遙遙無期的資格審核,最終仍被遣返回傷害自己的母國。

劉國瑞也不是沒有思考過以電影去探討難民制度,但在田野調查深入接觸難民的過程中,他發現難民們的最大障礙其實並非制度或環境,而是心理,是未來命運的未知造成他們個人及家庭關係的不安,「不然其實香港有食物、租金和交通費等補貼,他們在香港的日常物質生活比起很多完全沒有保障的困苦地方,是不差的。」

於是《白日青春》成為了一場在精神上逃亡及追逐的公路之旅。在這場旅程,陳白日帶著莫青春躲避警察的追緝,要將失去父母的莫青春偷渡往加拿大,其逃亡的行動實則是在追逐自己心裡沒有照顧好兒子的愧歉;而莫青春則在逃亡裡追逐著新生活的希望與父親形象的庇護,試圖從男孩成長為男人。

————————————以下內容涉及重要劇情,請斟酌閱讀————————————

泅水與駕駛

《白日青春》也可看作為劉國瑞與自己父親的公路之旅。

劉國瑞認為故事裡最接近自己的角色,為陳白日的兒子、由周國賢所飾演的陳康。「他某種程度代表我的身份、我的背景、我的立場,我怎麼去看爸爸。」劉國瑞的家就像大多數的亞洲人家庭一樣,對於情感溝通是沉默的——尤其父子關係,「只有到了某一些關鍵的時刻,比如說離別或你要面對一些很重大抉擇的時候,才會把心裡真正想講的話講出來。」劉國瑞便在電影保留了一、兩個離別的時刻,讓角色們有情緒上的出口,而其他時間的旅途都瀰漫著壓抑的氛圍。

陳康是情感經驗,男孩莫青春則是劉國瑞個人成長經驗的投射:「他(莫青春)也是從很小就開始出來生活,在沒有父親的幫助下學習如何去成為一個男人。我在中學畢業後到香港生活,也有很多『如何成為一個男人』的東西,生活技能、技巧、價值觀、經驗都是缺乏的,都要靠自己摸索出來。」

故事中,有兩個陳白日帶領莫青春摸索成為男人的重要場景,一是學游泳,二是學開車。

父親並沒有教過劉國瑞怎麼游泳,那是香港這座靠海的城市逼迫他所學會的生活技能。在原先的劇本設計上,海邊的游泳戲要呈現兩個角色第一次產生出隱晦的父子情感,但黃秋生卻質疑了這場戲在角色動機上「下水」的合理性——這就是劉國瑞所期待的「預期外的表演」——經過討論,最後的呈現方式改成原本要游泳,但他們因為怕冷而不敢下水,為逃亡之旅增添了一點幽默感,兩人之間的情感也藉著另外一種效果變得更加緊密。

(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 提供)

父親倒是教過他開車,對於劉國瑞來說那是父子之間少數能產生交流的時刻,「大部分的馬來西亞人在中學時期都會開車,但在家庭裡就算你考到了駕駛執照,也還要通過父親的那關,他認為你開得好,你才能開車。」他笑出了聲。

汽車在電影裡象徵某種父子關係經營的媒介,陳康因為無法與父親和解,始終拒絕向父親學車;而最後陳白日卻把車與牌照賣了,籌了莫青春偷渡往加拿大的錢——他不再逃了,下定決心要留在香港,以過去未曾實踐過的陪伴,去彌補自己與陳康的父子關係。

不過,劉國瑞的父親在七年前中風了,沉默幾乎成了永遠。他是個男人了,身處的任何城市也都不再有父親能照應。

走過海,抵達彼岸

在莫青春真正成為男人前,陳白日便將他送出了海。海浪的聲音不斷翻湧著,直到整座電影院的燈亮起之前都未曾停下。

劉國瑞說,片尾名單的海浪聲會漸漸變成城市的車流聲,他認為那樣的聲音正代表著莫青春的希望。「它其實象徵一個 journey(旅程),我們很多時候希望電影有一個 ending,但是對我來說所有的故事都是一個 journey,他到了這個點,他的生命不會結束、這個角色的生命也不會結束,會繼續下去。」這場精神的追逐與逃亡之旅,最終要讓莫青春獨自面對未來的不安與未知,但對他而言,這是成長的必經過程,也是打開生命可能的唯一出路,「因為走下去才會有改變,留在香港不會有改變,儘管他選擇的是一條很困難的路,但他們(難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踏出下一步。」

所有面向未知的追逐與逃亡都會繼續下去,就像幾十年前從中國逃難往香港的陳白日一樣,也像劉國瑞,或像你我。「一開始這故事是寫兩代難民,」劉國瑞說,「但一直不斷創作到了最後,我覺得它精神上應該是更廣大的一個群體在連接——就是所有離鄉背井到外地生活的人。」

(攝影/吳昭晨)

這也是劉國瑞創作電影所追尋的目標,他希望自己的電影不是「圓滿」的,而是有無數道縫隙可以讓觀眾探進故事,從中成為任何一個角色,做出任何一種想像與解讀。

這次金馬六項入圍,獲得最佳新導演及原著劇本獎,電影引用的詩詞「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成為了劉國瑞自己的映照——在孤獨沒有依靠的土地上,他茁壯成繁盛的模樣。而他即將走過海,返回馬來西亞,創作自己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在熟悉的家鄉,他明白那仍然是不安與未知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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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字/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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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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