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聖深度長訪談(上):「你要做多大的電影就找多少錢,要找多少的資源。」
導演魏德聖是台灣當代的重要導演之一,電影《賽德克・巴萊》投資者郭台強指控魏德聖積欠4500萬元,近期他的辦公室「果子電影」將遭到法拍。VERSE在第三期曾對魏導進行近萬字長訪談,關於電影理念、文化與商業的關係。分上下篇登出。這個拍攝地點——就位在他的辦公室。
(本文原刊登於2020年12月)
或許,沒有人比魏德聖更能代表過去20年台灣電影從掙扎到燦爛的旅程。他入行沒多久就擔任楊德昌的副導,想要當導演時,卻進入台灣電影的低谷。但他和其他幾位導演,鄭有傑、蕭菊貞、鄭文堂,發起「純十六影展」,用年輕的生猛對抗時代的黑暗。
魏德聖的第一部長片《海角七號》創造了上億票房,扛起了21世紀國片新浪潮的大旗。接著的《賽德克巴萊》將台灣電影拉到新高度。現在,他有一個更大的夢想:幾十億的「台灣三部曲」。他既有強烈個人風格,又熟悉商業語言,他懷抱瘋狂理想,卻精明於市場。在這篇長訪談中,魏德聖深刻地反思個人經驗,給了我們許多重要啟示:台灣電影該怎麼往前走。
延伸閱讀:魏德聖深度長訪談(下):「我一直覺得台灣有人文思考的人沒有什麼商業頭腦,有商業頭腦的人沒有人文的思考。」
原來這就是電影
張鐵志(以下簡稱鐵):你個人的電影夢是怎麼開始的?
魏德聖(以下簡稱魏):我在台南永康長大,住家旁邊是廟口,廟的對面就是電影院。對我來講那裡是一個遊樂場,就像《新天堂樂園》一樣,是兩層的,還有欄杆可以跳上跳下,以前的戲院沒有那麼多規則,大人看電影,吃花生,小孩在地上跑來跑去,踩到花生殼還會有啪啪啪的聲響,很有成就感,你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這個地方就是一個很自然的場合。
基本上,台灣新電影年代的作品我幾乎都看過,而且是在電影院裡看,不是長大以後看錄影帶。那時候總覺得為什麼電影都那麼悲傷?之後當兵,週末放假就跟朋友一起去時下流行的那種MTV包廂看電影。有趣的是,從小到大看了很多電影,可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外國片,頂多是香港片。
有一次,我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在一個黑暗的狹小空間裡,只有螢幕是亮著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外國片,看完以後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當時就覺得如果這個是電影的話,我有沒有機會可以參與這個世界的一部份?倒不是那部片對我的啓發有多大,而是那個觀影的體驗,讓我真正感受到原來這個叫電影。
鐵:什麼時候決定以做電影為志業?
魏:我退伍後就進入這個領域了。那時覺得這個行業很不容易,光是要踏進來就已經很辛苦了,還想要在這個行業裡面坐到一個位置,不知道要等多久,自己拍好像是最快的,我就開始練習,結果每一次都有得到肯定,甚至不小心還得了獎。既然練習都能得獎,表示我真的是個角色,之後就開始越來越想要去做大一點的夢想。
鐵:你剛提到在小時候幾乎看遍台灣新電影,那些片對你早期創作有影響?
魏:會模仿,剛入行的時候,一直在看人家怎麼做事情。你入行學,是學技巧,學跟人溝通的方式。一開始練習拍短片,或者是練習寫劇本時,都有很多模仿的影子,包括吳念真寫故事的方式啊,侯孝賢的拍片方式啊,會一直用模仿的方式來練習。久而久之,創作風格就會慢慢改變,因為你開始有自己的社會觀察,開始有自己的詮釋觀點,最終你會找到怎麼完成這件事的樣子。
鐵:你曾做過《麻將》的副導,楊德昌導演對你有很深的影響嗎?
魏:對我來講,那是觀念的矯正。我剛入行的經驗並不愉快。那時候台灣電影慢慢在走下坡,電影圈裡有很多惡習,感覺是龍蛇雜處的地方,那種感覺好像當兵一直沒有退伍。但如果這是我想要待下去的環境,為什麼會一直覺得不舒服?
後來經過朋友介紹,去了楊德昌那邊,從開車和製作助理開始做起。那時我第一次感覺到一股清流。大家都是菜鳥,大家都沒有什麼經驗,大家也沒有很厲害,可是要把一件事情做好的心意都一樣。導演很凶,其實我一開始沒有辦法諒解,想說拍片有需要那麼凶嗎?你好好講,我也是學得起來的,何必這樣子一天到晚在發脾氣。
離開他那邊之後,我又做了另外一部片的副導,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訓練好扎實。我可以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很仔細地去掌控調度周圍的資源,我覺得自己很厲害。所以,罵其實還是有用(笑),因為罵會讓你繃緊神經,隨時隨地觀察四周。如果你是一隻動物,常常有人在追捕你,應該就會連低頭喝水都在警戒。
我一直以為,那個訓練的過程只有學到技術方面的東西,後來我才感受到自己其實學到蠻多的。從一開始不太敢說話,到最後變成是要指揮全場,甚至包括後來在創作上也是一樣。因為楊導是一個很會利用環境跟空間來創造角色的人。拍戲,通常環境只是輔助,主要是看演員怎麼演。
可是,楊德昌讓我發現環境可以創造角色。因為一個對的演員在對的環境裡,就算他不會演戲也會變對。即使他沒有演,你也會覺得他演得很好。所以,楊導那邊的演員好像很容易得獎。
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張震。張震演別的戲,我都覺得他演得不好,可是在楊導那邊我覺得他演得很好。當然,現在張震已經變得很厲害了,因為很多的生命經驗讓這個人慢慢成熟。
盡量寫 沒有做不到的事
鐵:可以再多談一些與楊德昌共事的經驗嗎?
魏:更早之前,楊導在我最想學東西的時候,給了我一句很重要的話。那時候我開車載他,因為全公司只有我會開車,他找我就是為了開車(笑)。在車上,他不喜歡聽音樂,不喜歡聽廣播裡面的那些音樂,他覺得那些音樂很不入流,所以他才會跟我講話。他說「那些學我拍片的都是笨蛋!」我心裡想,那不就是我嗎?
他說「我們的成長背景不一樣,我們的喜好不一樣,我們的朋友不一樣,我們的教育方式也不一樣,為什麼你要來開發我的腦,不去開發你自己的腦呢?你要開發自己,你喜歡什麼,你想做什麼,你想說什麼。你來研究我怎麼拍片幹嘛?」他說,學技術學一部就好,這部結束就不要再跟了。接下來是頭腦裡的東西。
那時我寫劇本得到優良劇本獎,他說,「小魏,聽說你有在寫劇本,你明天把劇本拿來我看看。」我就拿劇本給他,當時很緊張也很興奮,不知道他會說什麼。結果不到五分鐘後,他把劇本還給我,給我的回覆是:
你會寫劇本不錯,但是以後不要這樣寫劇本。這是寫給那些不會看劇本的評審看的,你將來寫劇本要寫給要拍戲的人看,所以要寫故事,要留活口。你現在什麼都寫得死死板板的,你拍攝的時候這個條件不符合你所設定的東西,你頭腦變得來嗎?
我心想他說得有道理,所以那次以後我寫劇本的方式改變很多。離開楊導那邊以後,真的比較少接工作,只要能糊口就好,我開始花比較多的時間練習拍攝,還有寫劇本。
鐵:你開始進入產業的20世紀末、21初期正好是台灣電影最低潮的時候,每年看國片的產值這麼低,你作為一個想要進入電影行業的新人,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態,面對那樣一個相對低迷的環境?
魏:那個時候自己也不怎麼樣,還在學習階段,所以,對於未來的事情還真的沒有想那麼多,只想怎麼把自己練強壯,把自己練到有機會可以獨當一面。想等到我短片都已經做得不錯了,劇本都寫得很好了,可以挑戰一部長片製作。
可是,抬頭一看才知道世界變了。那時候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知道嗎?就是你已經把自己訓練到肌肉都長出來了,速度都出來了,你開始想說,「好,可以跟你們比賽了!」結果停辦!我怎麼辦?那時候就真的有點茫然。
但我認為我的運氣還不錯,在自己也感到很茫然的時候,剛好有一部《雙瞳》,是美國投資的第一部台灣電影,那時候陳國富就找我去,給我很大的空間去設計跟控製作。我沒有在不好的環境裡面讓自己更消沉,反而在這個時刻有機會見識到什麼是好萊塢,包括製作模式以及怎麼跟他們合作溝通等等。那一次的經驗,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刺激。
為什麼以前我們接受的電影教育,總是說沒那麼多錢就不要寫那麼貴的電影。這是順序顛倒。應該是:你要做多大的電影就找多少錢,要找多少的資源。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沒有做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因為所有東西都只是a加b加c,英文字母就26個字母,26個,它可以組合出全世界所有的文字。
拍電影也是一樣,特效、動作、攝影、美術,這所有的組合,可以組合出無限種方式。只要你想得到,畫面一定做得到,只是做得好不好,有沒有錢去做這個東西就是了!所以那時候我視野就開闊了,沒有做不到的故事。你就盡量寫,你覺得怎麼樣好,怎麼樣精彩就怎麼寫,不要擔心錢或者技術而去限制。這是從《雙瞳》得到的最大啓發:沒有做不到的事。
用在地的情感說服在地
鐵:當初《海角七號》的籌備有被逼打退堂鼓嗎?
魏:那個時候每部片都逼你打退堂鼓,可是為了讓投資者願意投資《海角七號》,我開的預算還沒那麼高,好像只有3200萬,不過,這個數字在當時已經是不可能的預算。那時候台灣電影環境糟到什麼程度?是大家在比誰能夠用最少的錢拍出一部電影?而不是在比誰可以拍出一部好電影,甚至可以拍出一部賣座的電影。很奇妙的一種競爭方式。
你說沒有人要看華語片,不代表就沒有人在看電影,電影票房好像有8000多萬,沒有不好,電影市場很好。像周星馳《功夫》、《少年足球》賣到不行,為什麼他可以賣到幾億?但卻說沒有人要看華語片?周星馳不是華語片,難道是好萊塢片嗎?這是很奇妙的觀念,自己把自己限制住。
我那時候就認為事實應該不是這樣,只要你好好做一部電影,把它做到完美,就算它是一個藝文片,或一個搞笑片都好,是不是?大家不是非要大場面不可。而是要符合這部電影該有的格局,該有的場面有做到,一場演唱會的畫面,不能只是搖搖螢光棒就結束了,你必須弄得像樣一點。不要對不起觀眾,觀眾就不會對不起你。
為什麼沒有人看國片?你就粗製濫造,我為什麼要去看?你是連鎖牛肉麵,我只是一個小麵攤,怎麼跟你打?你是好萊塢,我怎麼跟你打?我不可能打贏你,唯一能夠贏得過他的是什麼?
我沒辦法在全世界的市場贏過你,可是我要在我這個村子的市場贏過你,因為我在地經營很久,我知道這邊人喜歡吃什麼,你用連鎖的觀念在做你的東西,但是你不曉得這邊的氣氛,我要先思考台灣的人最能夠接受的是什麼。什麼東西能打動他們,然後也打動我自己。
我的價錢100塊他也100塊,可是他有五塊牛肉,我只能用三塊牛肉,就算我加菜加蔥花,可是也就僅止於此。那為什麼人家還要來吃我的?因為我有一鍋熬了兩天的湯,他沒有;因為他生意好,只能速成,我費心熬煮出來的濃度自然就會超過他。
所以你要贏得一般觀眾,要用在地的觀察,人文的觀察,用在地的感情去說服在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再加上你怎麼去煽動群眾?所以《海角七號》是以在地的思考去煽動沒錯。
另外一個煽動的元素是音樂。在《海角七號》之前,每一部台灣電影都是用罐頭音樂,或者是直接跟唱片公司合作,從未認真找一個配樂。但音樂明明是最好煽動觀眾的元素,為什麼不好好地運用?所以我就想怎麼把音樂弄到最好,讓觀眾可以整個嗨起來,要煽到你笑,煽到你哭,煽到你忘記呼吸。(下篇 延伸閱讀:魏德聖深度長訪談(下):「我一直覺得台灣有人文思考的人沒有什麼商業頭腦,有商業頭腦的人沒有人文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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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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