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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照興寫香港:皇都戲院、小上海與北角文藝復興

李照興寫香港:皇都戲院、小上海與北角文藝復興

作家李照興從他的兒童記憶中為我們講述香港人記憶中的皇都,以及那個年代的城市「文藝復興」。

71年的歷史塵埃,那個早已蕩然無存的50年代戲院遺夢,沉睡已久的現代主義建築風格歷史遺跡——皇都戲院,卻是香港現今碩果僅存的珍貴文化古蹟。新世界發展的皇都戲院修復計畫,保其建築,育其靈魂,上世紀50年代皇都戲院的華麗舞台如何得以重生?作家李照興從他的兒童記憶中為我們講述香港人記憶中的皇都,以及那個年代的城市「文藝復興」。

若童年在上世紀70年代香港島東端的筲箕灣長大的話,是沒有太多地方去遊玩的,孩子找樂的目標,是努力嘗試跑出去。住在這邊的人有句老話:

英雄被困筲箕灣,不知何日到中環。

那時第一代地鐵也尚未通車,來往港島各區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靠電車和巴士。每次由筲箕灣跨區出行往中環方向,只有一條窄路可走,且常常塞車,往往半路走到銅鑼灣,已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慨。

而電車路軌已經超過一百年沒改過道,在進入兒時認為是花花世界的銅鑼灣之前,必定先經過北角。而以沿街的建築地標來辨認的話,位於暗斜交差點的皇都戲院,漫長的英皇道在這裡稍微改變了方向,間接也使它成為兩段大馬路交會的焦點。無論由東漸西自銅鑼灣進入北角,又或者由北角往西轉進炮台山,皇都戲院,外牆上映入眼簾的「STATE」,都作為透視點般出現於極目之處,彷彿象徵北角的永恆標記。

一切對那建築的研究都已是事後得悉。譬如那從外型上最易辨認的頂部,俗稱「飛拱」的結構,那實則上是一個向上抛物線型的拱橋式桁架,弧度美觀罕見以外,又具力學支撐功能。特別針對樓下作為戲院用途的建築物,是讓樓頂以上去受力承托下面的建築重量,便不需在放映大廳內架設太多支柱,以免有礙觀影——不要忘記,那是個有一千三百多個座位的大型戲院,在上世紀50年代,屬於巨大的規模。(在香港,當時「戲院」一詞,通常包括了電影放映和現場演出兩項功能。)

而理性結構上最不為人知但無比重要的是,在原版的建築圖紙上,可見到舞台頂層的通煙窗,近一世紀前設計的大舞台,已考慮到若遇火警,後台的通煙窗會打開,排散煙霧,避免觀眾困於煙中。

但更不應忽略的,理應是一段屬於皇都,又或者是前身叫「璿宮」的北角歷史,它組成了某段充滿傳奇與流徙意味的香港歷史。

或者應從北角這小上海談起。

那是1952年,簡直有如香港的文藝復興在當時的北角出現。

特別由40年代伊始,到50年代更多的人才與資本流入,來自中國華東富裕城鎮——特別是上海的家庭、企業家、官員、技術人員,甚至幫會頭子,帶著他們的家當、情人、資本、人才、營商智慧,甚至生活的趣味愛好,基於不同原因,移到香港。說近似方言的老鄉當然愛住在同一區,同聲同氣。

於是,一個小上海就此興起。夜總會、泳池、遊樂場、理髮店、上海飯館、西餐廳、照相館、電影院,相信除了西伯利亞皮草店之外,能想像曾在上海霞飛路出現過的店種,在北角都有鏡像般的倒影。

一切曾唱遍上海的離愁別緒,那戰亂中的觸景生情,通通透過夜總會歌者的歌聲,在香港這異鄉重複彈奏。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留。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一種提早的末世之音在北角響起,慨歎著昔別故鄉,不知能否歸去。暫不歸去,就把此處改造成老鄉一樣。

一種上海人所說的腔調,洋氣,就是在這個北角小上海中確立。然後這種確立,在我們兒時記憶中,最終聚焦到兩件印象深刻的消費行為,其中一件,是影樓拍照;另一件,是大戲院。

影樓的留影意義,在物證方面,更多是因為由影樓的獨家簽發,在相片的白框上,或者保護照片的封套上,往往蓋有影樓的名字,那古雅或自家特別設計的美術字體印得踏實體面,同時往往有留影的年月日記錄,有種珍貴的儀式感。那成為了一種對於某個時刻的最珍貴的保存。

英皇道三三八號,北角蘭心照相館,它就是這條時光凝固通道。

店主厲文俊,厲家也屬這股南來力量的一部分,並且在上海操作影樓技術的甘師傅的指導下,於香港開啟了洋氣的影樓風,主推歐洲宮廷式置景,以及先進的燈光拍攝技術。這就如電影業的縮影,上海帶來了資本技術與人力,甚至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與美學。

漂泊至此的上海人,用影像憑弔著舊上海。

其中一位,不知基於什麼原因,在50年代有天跑進去拍下她以後廣為人知的肖像,差不多成了她形象標記的,是張愛玲的留影。黑白的旗袍照像旁,其實有蘭心字樣的logo,並標示為1954。

老剪報這樣記載:「蘭心照相館下月初開幕」。

「蘭心照相館,設在英皇道上的一家具有最新設備之第一流照相館,經過幾個月的籌備和裝置,即將於下月初隆重開幕,而且器械配備之講究,可獨步港九,攝影室與黑房,都具有冷氣設備,去拍照的人不怕天氣和燈光的暑氣迫人。該照相館對拍攝彩色照之一切設備和技術經驗,更是首屈一指,此更是喜愛攝影留念的仕女們的最好消息。」(1954年5月29日的《華僑日報》)

英皇道二七九至二九一號,璿宮戲院,即後來的皇都戲院,開業更早,那是1952年。

創始人歐德禮於埃及出生,為俄裔猶太人,受教育及長大於上海,畢業於上海聖芳濟書院,本身背景就帶有世紀以來流徙遺風。在1952年至1957年他創辦,並掌管璿宮戲院期間,可說是香港民間自發的最重要演藝場地,要知道,當時香港並沒有大型先進演出場所,綜合用途的中環大會堂,要再過十年後才落成。

1959年易手改名「皇都戲院」,各路人馬繼續神奇,不管是蘇聯歌舞團到美國流行天后,鄧麗君到潘迪華都在此登場。於是,皇都戲院儼然作為文娛中心點,人們到北角看戲,看國際級大師,也看粵劇大老倌架勢。演出前後,上餐館,晚飯夜宵,到夜總會作樂,擔起了某種香港小小文藝復興的角色。

我拿著膠捲預告片衝上去皇都經理室的日子,已經是之後的事。順道也是在狹小的放映室內,以天神的角度,往下看過一眼那幾層樓高的偌大觀影大廳。

童年時在皇都看戲,卻只得坐前座。那是小學生上午班時代,還可以約同鄰居小夥,趕快把功課做好,幾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就坐電車慢慢由筲箕灣到北角皇都看下午場電影,還可趕上傍晚回家吃飯。那年代沒有手機,不能隨時告訴行蹤或改時間,於是反而造就小夥子們必須信守時間承諾的習慣,說好六點要回到家,就必須辦到。

直至皇都關門的1997年以後,再去皇都的理由則是下面的商場,有極多VCD選擇。商場內也有一家專替店家寫招牌字的老店「京華招牌」,有名的真體字,那硬朗堅實的字體,還是香港一道風景,甚至是僅餘的早年商業文化傳承。

到2000年以後,皇都的觀影廳部分曾被改建成桌球室。幸運的是改造簡單,沒有大幅改動原建築的基本結構和設備。當新世界鄭志剛先生發起針對皇都的保育改造計畫開始,竟然發現在拆走了臨時分隔空間的假天花和地板後,無論是被拆除的座位,甚至一些裝飾品都保留在原位。

像是在桌球會的外殼下,有一整間戲院多年來默默的潛藏著,等待重見光明。

回到在北角拍家庭合照的兒時情景。每個周末,帶著孩子到北角遊玩或看戲,成為一個不錯的娛樂。這些周末娛樂,都以一個最大的滿足作結:皇上皇雪糕。

說是雪糕,其實有提供簡餐。查皇上皇也是流徙家族的香港生根,今次非來自上海,而是來自廣州。大部分人知道上海南來的西化影響,而忽略了廣州一度也是英國商貿與生活方式影響生根之所,尤以西餐的引入最明顯。

到皇上皇,我們期待的,正確地說,是噴火雪糕和飛機餐,後者是首創以飛機餐盤的呈盤,即分開一格一格的小菜擱在餐盤上,模仿飛機上的餐飲方式。

在店前有透明大玻璃烤箱,燒雞被叉在烤架上,上下自動轉動,令店外人流口水,也廣收宣傳與誘發食慾之效。每到十二月,皇上皇的聖誕大餐,吃過還附送小禮物。

在不太寒冷的香港冬季,一家人穿著得體,到蘭心拍闔家照,然後去皇都看電影,最後以皇上皇的噴火雪糕作結,完全就是十歲以前小孩最圓滿的夢想。

本文轉載自《生活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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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照興 圖片/新世界CULTUREFORTOMORROW 提供 核稿/高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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