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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賴和感召,是因為時代仍在面對相同的困境——「鬥鬧熱走唱隊」 19年後重組推出專輯《自由花》

被賴和感召,是因為時代仍在面對相同的困境——「鬥鬧熱走唱隊」 19年後重組推出專輯《自由花》

「鬥鬧熱走唱隊」在2005年以「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作品為基礎創作音樂專輯《河》,引起許多討論與關注。當年的學生成員如今是大學教授、金鐘編劇與外科醫師,今年重新聚首發行第二張專輯《自由花》,並邀來柯智豪擔任製作與方序中負責設計。對他們來說,雖然十九年來,台灣社會氣氛改變很多,但他們透過音樂與文學對於本土文化的探索不會停止。

嚴格來說,鬥鬧熱走唱隊當初並沒有正式成立。

四位初代成員是在賴和文教基金會的大專營認識的,他們都喜愛文學和音樂,所學專業也恰巧與賴和「醫生作家」的身分相重疊——呂美親與陳南宏是台灣文學研究所的學生,吳易叡、呂長運則是熱愛文學的醫學生,且兩人和賴和一樣,同樣是彰化人。

基金會成立於 1994 年,旨在發揚台灣文化,當時營隊有一首學員們朗朗上口的營歌《相思》,是呂長運改編賴和詩作寫成的。其後,其他三人也陸續發揮音樂或寫詞專長,將賴和的經典作品譜寫成歌曲。累積的歌多了,即將出國念書的吳易叡想把握時間做點有意義的事,提議:不如來出專輯吧。

《鬥鬧熱》雖然是賴和的小說,但這幾人也真的就像「鬥鬧熱(tàu-lāu-jia̍t)」一樣,共同想成就一件有趣、又能推廣文學的計畫所以湊起熱鬧。為了籌措製作經費,他們帶著樂器、demo 去各種文學營或台文系所走唱;專輯封面是自己畫的、歌詞本自己排的,印刷廠是吳易叡平時印課堂共同筆記認識的老闆幫忙印的;錄音室沒有定所,大部分窩在音樂人吳志寧(也是彰化人)那簡陋的「切格瓦拉音樂工作室」;當時樂團還有吳易叡的雙胞胎兄弟吳易澄參與,但他們從不是以「樂團」的編制進行錄音,專輯裡每首歌負責寫的、唱的人都不固定,誰行誰就來跑個龍套。

總之,2005 年,台灣首張由賴和文學作品改編的音樂專輯《河》誕生了。專輯總不能沒有表演者,乾脆叫做「鬥鬧熱走唱隊」。儘管他們根本沒把自己當作樂團,而且這場熱鬧一結束,隊伍就散了。

對本土化運動的回應

2000 年代,仍是一個本土文化尋根的年代。

當時,首次政黨輪替已經出現,吳易叡認為政治上回歸了本土,文化藝術的本土回歸卻仍在蓄能、準備爆發的階段。「文化的演進一定比政治還要緩慢。」他說,在自己對本土文化求知若渴的青年時期,曾經接受到一些 1990 年代台灣「新台語歌運動」作品的潤澤,如朱約信《鵝媽媽要出嫁》、陳明章《下午的一齣戲》,或路寒袖與詹宏達共同譜寫的《畫眉》⋯⋯等,成為他日後音樂創作的重要養分。

來自「台杏文教基金會」的醫生詩人江自得、鄭烱明、曾貴海也十分提攜他,鼓勵他寫詩,投稿《笠詩刊》或《文學台灣》,也是這些前輩帶吳易叡認識了賴和這位作家。他很訝異,一位忙碌的醫生,文學成就竟也能如此高,學醫的吳易叡很自然對賴和產生了認同與崇拜之情。且 2000 年以前的中小學教科書上,未曾介紹過這位日治時期的代表作家,深入閱讀賴和彷彿也讓吳易叡窺見自己無從知曉的台灣歷史、台灣文學。

賴和是出身臺灣彰化的作家、詩人、醫師與社會運動者。 賴和是出身臺灣彰化的作家、詩人、醫師與社會運動者。

陳永興醫師 1997 年於台中創辦的台杏文教基金會,由多位具人文關懷的醫師組成,是中南部推廣本土文化的重要團體,呂美親說:「那時候他們參加很多文化活動、社會運動,跟賴和一樣都是醫生、文學家。賴和把寫作作為文化建構的工程、社會運動的一種,就我的角度來看,他們(吳易叡、呂長運等人)也在複製賴和這件事,用文化、音樂參與文化建構的工作。」

回想 2000 年代初期,呂美親就讀的清大台文所才剛成立不久,她跟隨賴和文學的重要研究者——陳萬益教授學習,才因此對賴和有較全面的了解。

賴和是「台灣白話文」寫作的先驅之一。此前,台灣文人都以文言文寫作,但日治時期的台灣人並不熟悉「北京話」,賴和等新知識分子所提倡的書寫語言則揉合漢語、台語,帶動了台灣文學的現代化,進一步加強文學與台灣普羅大眾的連結。而賴和的文學,始終關注底層人民生活,具有寫實主義色彩,以及本土、啟蒙、抵抗性;加入台灣文化協會之後,他也持續以文化及政治運動抵抗日本的殖民統治。

呂美親說,當時台灣社會正在積極尋找述說本土故事的方法,若走唱隊希望藉由音樂推展本土文學,這位「台灣現代文學之父」當然是最具象徵意義的人物。

賴和〈開頭我們要明瞭地聲明著〉手稿,頁1,約 1925,24.3 × 33.4 cm,財團法人賴和文教基金會收藏賴和〈開頭我們要明瞭地聲明著〉手稿,頁1,約 1925,24.3 × 33.4 cm,財團法人賴和文教基金會收藏

《河》可看作走唱隊對台灣本土化運動的回應,專輯收錄的十首歌,有九首是台語歌曲。若說「以文學入歌」的台語歌曲,朱約信 1993 年開創性的《鵝媽媽出嫁》對他們有最直接的影響,發行公司「水晶唱片」原有意繼續出版其他台灣文學相關唱片,可惜後來卻負債倒閉。由於中間十年沒再出現類似作品,《河》的推出在當時受到了圈內不小關注,「那時候整個『台語文學變成音樂』的市場,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沒有人會阻擋你,做出來後大家也是張開雙臂地歡迎你,說『我們就是需要這個東西』。」吳易叡說。

《河》發布後,吳易叡赴英國念書,在台灣的其他團員則回到各自的專業領域發展。每年吳易叡寒暑假回台灣,走唱隊偶爾會重組,一起到與農民、土地、環保、文學相關的場合表演。若邀約來了,有哪位團員缺席也沒關係,算不上嚴格「樂團」的走唱隊,由任何一位代表去唱《河》的歌曲也完全沒問題。

直到兩年多前,吳易叡、呂美親都已返台在大學教書,走唱隊受台灣歷史博物館之邀去表演,四人一方面覺得重聚唱歌的感覺真好,另一方面又覺得:怎麼都在唱老歌,是不是該寫新東西了?

再一起鬥鬧熱

當年還是學生的四人,現在都在自己的專業領域有一片天。吳易叡和呂美親獲得博士學位後,在大學任教,一人對醫學史、醫學人文有深入研究;一人積極推廣台語文,擔任過《台語文運動訪談暨史料彙編》、《台語現代小說選》等出版品的主編;陳南宏在影視圈斬獲不少佳績,以《阿戇妹》、《日據時代的十種生存法則》入圍金鐘獎戲劇編劇獎,《女孩上場》獲戲劇最佳編劇獎;當年寫下《相思》的呂長運,則在宜蘭擔任外科醫生。

呂美親說,走唱隊的重聚是水到渠成。2021 年,一套五卷的《新編賴和全集》出版,重新校勘、整理賴和作品,收錄最新文本及文獻,人們剛好能藉此機會重新深入理解賴和的創作軌跡與精神。且今年適逢賴和文教基金會成立 30 周年、賴和 130 歲冥誕,是推出一張與賴和音樂專輯的好時機。

本次重組,增添了張潔晰(芹菜)與黃懷蒂兩位新成員。前者平時是科學教育專員,曾演唱陳南宏製作與編劇作品《日據時代十種生存法則》的片尾曲《相思》;後者的專長是醫學研究倫理,先前已與走唱隊有數次表演合作經驗,她還有個低調的身分——賴和的外曾孫女。

六人因居住在不同城市,且都有主業在身,很難湊齊時間團練或開會,因此他們把創作的前置作業規劃成一場小旅行。合租一間民宿,帶上樂器與書籍,一起閱讀賴和的文本,分享想法與感受,以及要如何將文本轉譯成歌曲。這次走唱隊想成為一個更成熟的樂團,畢竟當今音樂環境已與 2000 年代不同,述說本土故事的音樂人不勝枚舉,作品也都往更精緻、完整的方向推進。於是,實質上的計畫統籌吳易叡輾轉找到人稱「豪神」的柯智豪擔任專輯製作人,裝幀則邀請七度入圍金曲獎的方序中操刀設計。

19 年後,鬥鬧熱走唱隊的第二張專輯《自由花》終於推出。

本次共收錄 12 首台語歌曲,明顯能感受到新成員為專輯創造了更多層次,「芹菜的聲音沒有話講,」呂美親說,「反而懷蒂很有趣的一點是,她會很害怕唱得不夠好不能加入團體——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沒有唱很好,可是她會特別敏感。」她說,可能因為「賴和外曾孫女」的特別身分帶來了使命感,鞭策黃懷蒂要學習更多音樂上的新事物。這次的專輯每位成員都有負責角色,且每首歌都是集體創作,沒人可以跑龍套,包括呂美親就去學了吉他,呂長運去上電吉他課,吳易叡也為了讓編曲更上層樓摸索新樂器。

柯智豪的加入則帶給眾人創作上的衝擊,比如他要吳易叡的鋼琴「不能只是伴奏」,吳易叡揣摩許久,才明白他是指所有樂器在一首歌裡都要有意義、要能表達自己的聲音;吳易叡對編曲的概念也比較老派,通常都會寫下工整的前奏、主旋律、結尾,「柯智豪就說現在沒有人這樣玩,所有人 Instagram 拿出來滑 Reels,前十秒鐘如果沒有聽到主歌的話,大家就滑過去了。」這些老師、醫師們才知道,時代真的不同了,「他考慮到很多這種音樂市場現在的需求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柯智豪知道。」

為了製作《自由花》,柯智豪閱讀了許多賴和的文學作品,每首歌都由吳易叡先進行初步的彙整編曲,再交給柯智豪做最後的編曲處理。柯智豪也用自身的詮釋方法幫助歌曲提升立體性,如改編小說〈可憐她死了〉的〈蝶仔花〉,故事結尾,一位母親帶著未出世的孩子落入水中,結束顛沛流離的一生。柯智豪為歌曲注入泡沫一般、人於水中載浮載沉的聲音,讓呂美親嘆,這人是真正地以音樂表現文學。

自由花蕋正萌芽


在文本的轉譯上,《自由花》比前張專輯花費更多心思。

過去,團員大多選擇賴和的漢詩做二次創作,因為漢詩本來就有格律,要譜成曲相對容易。如今他們創作經驗豐富了,開始挑戰改編小說,將龐大的文本消化、再淬煉成一句句歌詞。

作為「台灣話文運動」的先鋒之一,賴和的作品其實具相當實驗性,當時這些作家仍在摸索合適的文學語言,因此文本須經過校注才容易閱讀。吳易叡透露,做完楊逵後,朱約信曾想要改編賴和的作品,但卻因為文本太過困難而作罷。而呂美親曾參與《新編賴和全集》的校注,也出版過自己的台語詩集《落雨彼日》,這次她同樣擔任樂團的筆手,創作歌詞之外,也會協助團員尋找較適切的台語措辭。

「現在很多台語專輯也有使命要做『台語專輯』,但他的詞彙不夠,怎麼用都是那些詞——我們有很多詞,而且是有底蘊、文化的詞,這是我們有認真的所在。」呂美親說,如何讓歌詞不遜色、甚至能傳達原作的內涵與精神,成為最需要再三推敲的地方。這也間接導致《自由花》的歌詞本厚達七十多頁,完整附上台文、華文、英文與日文,希望向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清楚說明每一首歌取材的文本內容為何,並交由方序中將歌詞本的文字重組排列成不同的視覺意象。

「台語歌到底有沒有文學性的可能?我們用這張專輯來答覆。」吳易叡說。

在資訊紛雜的社群時代,兩人多少有一點身為教師的心急。吳易叡有感學生越來越不重視「經典」,更無法以清晰、具邏輯的語言表達所思所想——更別說要他們使用自己的母語了。呂美親則在台文系所看見,雖然學生喜歡台灣文學,可大多都喜歡戰後、現當代的作品,「他們當然有基本的台灣意識,可是台灣的底蘊到底還可以怎麼挖更深?我沒辦法叫學生一天到晚來讀日本時代的東西。不過我們有做出一張專輯,有一個契機來看那個時代到底是怎麼樣,我們可以如何回應那個時代。」呂美親說。

這次重新閱讀賴和,已屆中年的走唱隊還發現多年前沒有讀出來的細節。

《河》將賴和當作一種國族符號、一名必須致敬的文學偉人;如今成為各專業領域具影響力的人物,他們才看見賴和作為「身為、期許自己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想發揮所長卻有志難伸」的矛盾與掙扎。

「他寫了很多掙扎的東西,那個掙扎可能是我們面臨過的。」呂美親說,「比如到底要不要回台灣?他不想要回去但是得回去。已經現代的自己,面對一個還沒有現代的社會⋯⋯他要如何自處?要如何和他的社會溝通?20 年後我們比較可以讀到這個角度,因為跟自己的生命歷程有一些共鳴的地方。」

遐爾仔期待 回鄉來拍拚/欲佮故鄉的人 攏仝心甘/毋過恁的痛苦 我 攏無法度來解決 干焦是予恁心內得著慰安啊/啊想袂到我只是一個 毋捌世事的讀書人

——鬥鬧熱走唱隊〈阿四〉(該編自賴和小說〈阿四〉)

如今, 2000 年後出生的台灣人似乎已不存在本土政治與文化的掙扎,沒有「台灣要出頭天」的激情。他們有新的欲望與焦慮。所以走唱隊也透過《自由花》思考——本土化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呂美親認為,「文化重構」依然是每個時代最重要的事情。而走唱隊也的確不同於大部分音樂人,他們有透過音樂「做文化」的信念,「文化這種東西,如果不把它做起來,是沒辦法改變本來這個民族的性格的。」她說, 「318 是你們的時代,不是我們的時代。但是到 318 有一股新的力量出來,我們現在再來延續這個力量,讓這個力量不會散,讓大家可以用更精緻的東西去感受舊的時代的思想、精神。」

吳易叡最後突然又想起賴和「有志難伸」的心境。他說,最近有研究機構要頒獎給他的新書,請他寫謝詞,寫了一封台語謝詞過去後,剛才卻接到該單位打來的電話,告訴他:你不要這樣寫。

時代變了嗎?本土文化受壓抑的時代或許從未結束。台灣人仍然在經歷走唱隊二十年前、賴和一百多年前所經歷的事情。但吳易叡說,正是這種面對相同困境的連結感,才使他們被賴和的文學感召。

「所以這個腳步,是不能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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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Andy Lu 安叔、詹叡棋|鬥鬧熱走唱隊 提供 圖片/財團法人賴和文教基金會 提供 核稿/高麗音
VERSE VOL. 27 和移工做朋友VERSE VOL. 27 和移工做朋友
  • 文字/郭振宇
  • 攝影/Andy Lu 安叔、詹叡棋|鬥鬧熱走唱隊 提供
  • 圖片/財團法人賴和文教基金會 提供
  • 核稿/高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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