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5

【封面人物】張惠妹aMEI：站在舞台，為所有人而唱

aMEI（張惠妹）的演唱會很好做、也很難做，好做的部分在於主角是aMEI，你只要給她一個舞台唱歌就好；難的部分則是，她從不想僅止於此，而是非要將那些眾人聽過千萬遍的歌曲唱出新的感動，所以無論唱過多少次〈聽海〉，她可以每一次都有不同詮釋。台上歌者氣勢滂沱、台下觀者聲嘶力竭，所以aMEI才說，唱歌是一個人的事，但有那麼多人愛著她、聽她唱歌，這件事就會變成大家的事。

流行樂之王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曾在1993年舉行名為《危險之旅》（Dangerous World Tour）的世界巡演，期間首度來台，為期二日的演唱會共吸引八萬多觀看人次。

那年，20歲的小aMEI也擠身在現場搖滾區人海裡，她從台東舟車遠道而來。演出前夕，甚至跑到麥可下榻的飯店追星，彼時晶華酒店門口塞滿粉絲與記者，aMEI擠不進最前排，只能默默在人群外的角落罰站，突然間，藝人的保母車並未出現在大家圍堵的車道出入口，而是從無人關注的小道駛出，麥可搖下車窗，與距離不到兩公尺的aMEI揮手、對眼。

那場演唱會，aMEI幾乎從頭哭到尾，瘦弱嬌小的她其實看不太到舞台，只能從人影揮手的縫隙間瞧見天王身影。她真的太感動，一股洶湧不停在心裡翻攪著，那陣子，她還處在《五燈獎》失利淘汰的陰霾——那是當時最受歡迎、同時難度極高的歌唱比賽節目。在喧囂的台下，aMEI在內心一直反問自己：我能夠像他（麥可）這樣嗎？我也能夠站在舞台上給予人們感動嗎？

後來，aMEI二度參戰《五燈獎》，最終獲得冠軍，一戰成名，駐唱期間更獲得綜藝教母張小燕與音樂才子張雨生提攜，1996年推出的首張專輯《姊妹》即破百萬銷售；1997年的《Bad Boy》至今仍是台灣史上銷售量最高的錄音室專輯（138 萬張）。

20年後的此刻，aMEI的唱片總銷量在亞洲已累積五千五百萬餘張，她進行著生涯第八次大型個人巡演《aMEI ASMR 世界巡迴演唱會》（以下簡稱《ASMR》），國寶級電影音效師杜篤之為其量身定造杜比11.1聲道喇叭設計，成為全球首場使用杜比環繞音效的演唱會。2022年在台北小巨蛋，2023年在高雄巨蛋舉行，整場演出也打破華語歌手演唱會連續場次最多、觀賞人數最多、票房收入最多等多項驚人紀錄，再次為華語樂壇樹立新的巔峰。

台北場與高雄場之間相隔了一年左右，aMEI也對歌單做了些調整，主創團隊希望讓高雄場觀眾更專心在「感受aMEI演出」這件事上。「我希望這些歌曲的情感能更豐沛、更強烈。」aMEI說，對她而言，單純的唱歌表演已不能滿足自己了（但是當然能滿足所有歌迷），她需要的是完成一場又一場已臻化境的藝術饗宴，「我要做的是挑戰，最好是那些我都沒把握能做好的那種。」

當歌迷成為我存在的理由

作為華語音樂圈最重要的歌手，aMEI的成就與地位無可撼動，那不僅是憑藉她那些令人望其項背的紀錄：19張錄音室專輯、三屆金曲歌后、超過三百場的個人售票演唱會與七百多萬的總觀看人數……而是在音樂市場逐漸分眾的今日，aMEI一直在與時代對話，所以她有無數傳唱度極高的悅耳名曲、也有高難度的傳世之作，更師承師父張雨生那股對音樂的深度視野與執著，從而在不同階段進行各種極具實驗性的跨界與突破。

若說流行音樂是每個時代的縮影，aMEI的存在本身，就是這二十多年來華語流行音樂的脈絡與切片，以至於能夠持續地跨越不同世代的受眾。

對現在的樂迷來說，演唱會是當前能夠在現場享受aMEI演出的唯一管道了，在這裡，歌迷沒有年齡、職業和性向的分壘，像一個共榮的烏托邦。她在台上講話時，現場大螢幕會特別出現字幕，只因多年前，aMEI得知一位患有聽覺障礙的歌迷來看她的演唱會，從此以後，aMEI特別要求團隊所有演唱會現場都要設置即時聽打人員同步字幕（無論那位歌迷是否到場）。

在高雄場裡，中場aMEI 下台換裝，現場大螢幕會播放〈愛是唯一〉的特別版影片，內容記錄若干妹粉們想對妹神說的話。

影片是當天即時完成的：白天做完歌迷訪問（是認真地回答心中感觸，並非簡短的快問快答）、剪輯製作，趕在晚上演唱會時播出。巡演有多少場、影片就會做多少支，製程十分緊湊，但所有參與的工作人員都確信，這是非做不可的事，讓大家能夠更直觀地感受彼此與aMEI 的情感連結。

〈愛是唯一〉收錄在《也許明天》（2004）這張專輯，由aMEI本人親自作曲，其demo還特別作為該張專輯的隱藏曲——aMEI 獻上口白、僅用一把木吉他自彈自唱。這是這位歌手首次用創作去回應支持她的歌迷，也是她對這個世界的觀點——無論如何，愛最大。也是愛，讓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歌迷在這場演唱會上相聚。

如同「100 個人心中就有100 種《哈姆雷特》」那句話，每一個華語樂迷心底都（至少）有一首aMEI。歌手本人亦非常清楚，自己的作品陪伴多少人的生命軌跡，也許是人生的某個光榮時刻，抑或是獨自流淚、治療情傷的狀態，「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很迷人的，我很珍惜。」

aMEI感慨地說，「我每次唱歌，時不時都會想到歌迷們各自生活裡的喜怒哀樂。」

所以同一首歌，假使要唱個100遍，她也會唱出100種不同的感覺。「我不記得我唱了多少遍〈聽海〉了，但我每次唱，即便只是換氣方式的不同，我都會唱出不一樣的東西。」

探索歌曲的畫面與ASMR

是什麼經歷促使aMEI會這樣思考唱歌？

母親是aMEI最重要的音樂啟蒙，張媽媽是個喜歡說故事的人，劇情遑論喜怒哀樂都會伴隨著歌唱，有的是關於原住民部落傳說、有的是媽媽自身所見所聞，這些內容（和歌曲），aMEI 已聽過無數次，每次都折服於母親對於細節的掌握，「即便她現在年紀很大了，但要她再講一遍，她還是能講出一模一樣的細節。」

母親常說爸爸是如何追她？他們那天穿了什麼衣服——卑南族傳統服飾，上面有著什麼樣的色彩與裝飾，張爸爸送了張媽媽一條粉紅色的帶子，然後兩人走過一條下過雨的泥土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唱著歌，輕盈的步伐偶爾踩過水坑，那個混著歌聲的腳步聲，就是愛情的聲音。（聽起來還挺ASMR的）

「我媽跟我說這些事的時候，我都會有種身歷其境的感受，好像我就站在那個時空的當下，看著我爸媽，慢慢走過那段路。」aMEI說。

所以勾勒出歌曲的「畫面」，對aMEI來說極其重要，她是用這樣的方式去思考唱歌，週而復始地咀嚼同一首歌，最終呈現出來的結果，可能是新的唱法，也可以僅僅只是微小的換氣節奏。以至於登台演唱前，理所當然地，aMEI會要一段「自我沉澱」的時間，這段時間有可能是要用月、年去計算的。

要花上數月，已稱得上是閉關修行了。通常aMEI會待在一個安靜的空間，連貼身助理都很難看見她在做什麼，可能是在家裡、或是某個飯店的房間裡，「我一進去那個空間裡，那裡都不會有任何讓我分心的聲音。」

閉關時會聽音樂嗎？想聽就聽、想唱就唱，但更多的時候，aMEI會冥想，在腦海裡唱歌，直到推開房門走出來的那天，那就是可以開始練團、彩排的時刻。

在高雄場開幕前，aMEI 特別發佈睽違已久的新單曲〈離別總是那麼突然〉，這首歌邀請OG級音樂人黃韻玲譜曲兼製作，也是黃韻玲第一次與aMEI合作。錄音期間，aMEI從不逐句錄音，每次都是直接唱完一遍又一遍，收工後約一周，aMEI主動聯繫黃韻玲說：「我想到一個新的口氣，我們再錄一遍好嗎？」

重錄後的版本可謂無懈可擊，事後，黃韻玲偷偷對陳鎮川說：「到底是什麼樣的才氣，能夠同一首歌唱出那麼多種情感？」

我們幾乎無法定義aMEI的音樂類型與風格，因為她什麼都能唱，與她合作17年的經紀人陳鎮川形容，即便共事多年，但每次演唱會結束後，他還是很驚嘆於aMEI在唱歌方面的煽動力。

「以我們做這行那麼久的經驗與觀察，這就是老天爺給她的，我不認為這是可以靠複製與訓練去獲得的。」陳鎮川說，aMEI其實創造了許多歌手在演唱會上的互動風潮，例如，很多歌手都會在台上對觀眾喊話「你們的聲音在哪裡？」諸如此類的話，「但沒有人能夠做到aMEI的程度，那個氣味、那個磁場，台下歌迷會拿命來換似地吼叫回應她。所以我每次都虧她說，妳真的很像什麼邪教教主。」

陳鎮川笑說，他其實也不太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愛著aMEI？但他非常確定一件事，就是這位歌手在舞台上唱歌時，那絕對是毫無保留、用生命去分享某種東西的過程。某種程度上，《ASMR》中的歌迷也非單純來看表演，更像是透過aMEI的演出來喚醒內心的某個部分，獲得抒發與滿足。

演唱會使我們相遇在一起

演唱會進行時，陳鎮川是控台的核心，他不只是aMEI的經紀人、御用詞人之一，也是每場演唱會監製，更是演出期間，地球上唯一一位能夠透過耳mic對aMEI說話的人。

控台位於場館中心處，一個被觀眾圍繞的地方，待在這裡，陳鎮川才能直接體會觀眾的氣氛，他的任務，除了要適時指揮全場工作人員，也會提醒台上的aMEI接下來的流程、要做哪些事、台上台下發生了什麼事、哪裡的觀眾特別high……「我跟她有足夠的默契，我不會在不對的時間打擾到她，使她在台上保持在（歌手的）狀態裡。」陳鎮川道。

相較那極具穿透魔力的歌嗓，妹神私底下講話異常小聲、安靜，「aMEI很沉默，沉默到有點奇怪的那種程度。」陳鎮川說，「她是我在演藝圈裡見過最不八卦的人，不管幕前幕後，就算是很放鬆的場合，我從來沒有從她嘴巴裡聽過任何一個人的不好，連那種輕微的玩笑話都不曾有過。」

這種性格或許來自aMEI獨特的經歷，她的出道即巔峰，在演藝路的起點上就得承受莫大的壓力與目光，但是她始終心無旁騖專注在音樂上。與其說aMEI是天后，倒不如說她是位真正的藝術家，現在的她，沒有合約壓力，也不需要透過不斷地工作、曝光來保持收益——一個純粹為舞台、表演而生的歌手。這也是她的專輯發佈或演唱會間隔越來越長的原因，因為能令她激起挑戰心的工作真的越來越少。她沒有一定需要舞台，但有舞台，aMEI會更完整。

登台前一刻，aMEI一定會留個約30至40分鐘給自己獨處，待在自己的宇宙裡想事情，這位神級歌手與我們分享，即便到現在，她在正式上場前總是充滿著無以名狀的焦慮，「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上台表演的狀態，就是你根本沒有準備好，但後面有人把你推出去這樣。」

演唱會倒數三分鐘時，工作人員會不時看見aMEI在自言自語，她是在跟自己說話——要上台了，就照我想要的方式去唱吧。越接近登台的瞬間，她的焦慮與恐懼會慢慢退卻。以前她在台下朝聖麥可．傑克森，而現在有成千上萬的妹粉對她投以膜拜。曾經她以為上電視比賽得冠軍就是人生巔峰了，殊不知原來巔峰只是起點，她從未料想過能擁有今日的成就，能透過歌聲，讓數以萬計的人相聚於此，求道並非只有捨已一途，也能憑藉愛而完成。

升降台緩慢上升，aMEI的耳mic 裡只聽得見樂手的音樂以及陳鎮川的指令，她被歌迷的尖叫聲包圍著，以一個神的姿態走出來，說 / 唱出來的每句話，都是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