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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最佳導演蕭雅全:「《老狐狸》是我反省、校正自己電影,所得出的結果」

金馬最佳導演蕭雅全:「《老狐狸》是我反省、校正自己電影,所得出的結果」

導演蕭雅全憑藉生涯第四部電影長片《老狐狸》獲得第60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獎」殊榮。

導演蕭雅全生涯第四部電影長片《老狐狸》,一口氣在本屆金馬獲得七項入圍與四項得名(包含導演個人獲頒「最佳導演獎」)。這部電影不僅是他校正自我後的全新出發,也是獻給孩子們與下一代的現代童話。

蕭雅全說他到現在還經常做三種惡夢:暑假作業沒寫完、當兵站哨站不完、侯孝賢《海上花》(1998)拍不完——他第一次進入電影產業就擔任這部片的副導演。若干年後聊起這件事,蕭雅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美術系出身的蕭雅全發跡於錄像藝術(Video Art)領域,從小熱衷繪畫的他,深受18世紀的杜米埃(Honore Daumier)影響,這位法國畫家以諷刺時事的插畫聞名,其油畫亦充滿反映現實的社會觀察。

大學時期,蕭雅全關注台灣解嚴後遍地開花的街頭運動,他用打工掙來的錢買了台VHS攝影機,每天上街頭搜集素材,而他的美術系主修老師也支持,允許用影像作品交作業賺學分。在上個世紀末,蕭雅全經常在《金穗獎》、《金袋獎》、《中時晚報電影獎》(《台北電影獎》前身)的非商業影像競賽中脫穎而出,從而走向產業。

在後來的日子裡,蕭雅全執導的每一部長片,侯孝賢都擔任監製。但兩人相識的起點,其實是因為蕭雅全拍了侯孝賢的MV。

侯導愛唱歌眾所皆知,他曾在擔任監製的《少年吔,安啦!》原聲帶裡獻聲,但少有人知道,這位國際大導曾以歌手身分發行唱片專輯《太陽》(1997)。那年,蕭雅全在一間影像製作公司上班,與侯孝賢的「三三電影製作」是鄰居,有天他在一樓抽菸看報,瞄到一則新聞標題「侯孝賢當歌手,沒人敢拍大導演MTV」(那時的MV叫MTV),噗哧一聲大喊:「廢話這誰敢拍呀!」

隔天他在辦公室就接到侯孝賢的電話:「蕭雅全,你,來拍我的MTV。」

美術系出身的蕭雅全,以實驗錄像作品起家,從擔任侯孝賢《海上花》副導演後正式踏入電影業。(攝影/KRIS KANG)

蕭雅全說侯導是「教科書上的人」,不知為何這位電影大師會找上他?但既然都被指定,也只能硬著頭皮拍。侯導專輯主打歌〈醉死台北城〉的影像故事,就交給蕭雅全了,成為他口中「誰敢拍呀」的那個人。

MV拍完後,正在籌備《海上花》前置作業的侯孝賢對蕭雅全丟出新的難題——更正,新的邀請——來做他新片的副導演。侯孝賢告訴蕭雅全:「這世界就兩種人:會拍片跟不會拍片的。你一看就是會拍片的。」

「聽到大前輩對自己說這種話,當下真的會有點飄飄然。」蕭雅全回憶道,他真不知道侯孝賢看上他哪一點?想當年自己雖非影像菜鳥,但毫無電影實務經驗,手中是有幾個正在撰稿的劇本,預備未來投輔導金用。

或許(蕭雅全講了三次「或許、或許、或許啦」),侯孝賢在MV現場有觀察出什麼,是當時的自己也沒發現到的東西。

2000年,33歲的蕭雅全交出生涯首部劇情長片《命帶追逐》,獲得第3屆台北電影獎的「百萬首獎」與「最佳新導演獎」,在隔年入選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也於全球多個影展獲獎。

一直以來,蕭雅全的電影總透露著隱晦的文學性,鮮少直面闡述劇情線性因果,《命帶追逐》用略帶慧黠的口吻探索命定論、《第36個故事》(2010)用咖啡與人際談城市價值、《范保德》(2018)用血緣去討論宿命與傳承。

世人常言創作要「雅俗共賞」,蕭雅全則認為,「雅俗」的「俗」非貶義,而是當前審美潮流與價值觀的最大公約數,「這世界需要很多創作,去服務這個最大公約數,但我的(創作)可能就不是。」

他的電影極具個人風格,也不以市場類型片為導向,侯孝賢曾虧他的《命帶追逐》是「不會賣」的電影,如此作風也符合蕭雅全執著的文人性格。

《老狐狸》以白潤音(圖左)飾演的小學生廖界作為出發點,導演將想對孩子與下一代說的話放在電影裡。(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我想解釋我的世界、我想要描述我的難題、我不想要哀聲嘆氣、我想給我的孩子或是年輕人一些力量。

可就在拍完《范保德》後,蕭雅全突然有感於自己的作品離觀眾有些遙遠,這部在第20屆台北電影獎獲得「最佳導演」、「最佳美術設計」與「最佳配樂」的長片,對當時的蕭雅全而言,是一部非常符合自我審美觀的作品,但市場回饋叫好不叫座。「我在《范保德》放了很多『我覺得我這樣做比較美』的成分,但作為創作者,我後來發現最終結果與觀眾有些疏離。」

蕭雅全當然愛電影,但他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都遠比電影複雜,所以他崇拜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狄奧・安哲羅普洛斯,以及,侯孝賢等電影大師,可他未曾想過追隨、複製他人風格。之所以著迷這些前輩的作品,是因為他們都在電影裡,努力地解釋當前人生所遇到的困境。

這促使蕭雅全做出改變,「我想解釋我的世界、我想要描述我的難題、我不想要哀聲嘆氣、我想給我的孩子或是年輕人一些力量。」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蕭雅全首度調整了說故事的方式。

所以他拍了《老狐狸》(2023),他在自己的電影美學裡,找到與最大公約數對話的可能。


蕭雅全希望透過《老狐狸》與孩子們討論「同理心」。(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在不同的時代裡,找回我們的同理心

《老狐狸》的靈感源自於導演作為父親想對孩子們說的話,「我會希望當他們(孩子)問我『為什麼?』的時候,我有辦法回答他們的疑惑。」

劇情圍繞一對想在高房價大環境裡買下自己房子的父子,與一名綽號「老狐狸」的富豪之間的二三事。劉冠廷飾演個性善良溫柔的單親爸爸廖泰來,與資深演員陳慕義飾演的謝老闆陳府性格形成對比;白潤音飾演的廖界則以孩童的視角與心智,輾轉於天平兩端的價值觀。

就像經典名著《小王子》裡小狐狸的相反:小狐狸用一段相處關係去教會小王子愛與負責的意義;在電影裡,老狐狸用社會的黑暗與現實,去破壞、重建與影響一個天真孩童的世界觀。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看到的事情與體悟,將會決定他在未來成為什麼樣的人。

《老狐狸》以劉冠廷與白潤音飾演的廖家父子為主角。(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白潤音飾演的廖界與陳慕義(圖右)飾演的「老狐狸」謝老闆在劇中有諸多互動。(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但社會的冷酷並非是蕭雅全想要講的東西,他想著墨當今社會階級下所產生的各種矛盾,無論是經濟或是社會層面,造成這一切的緣由或許是我們越來越忽視「同理心」。

電影背景設定在80年代末,台灣人終於呼吸到解嚴後的自由空氣,但許多老舊的政府法規與價值觀尚未與時俱進,進而成為一種影響人民的矛盾,例如金融與投資相關政策,大環境進入第一波炒股炒房風氣,貧富差距逐漸擴大。

蕭雅全回推自身成長過程,有感於那個時代的驟變環境,然而時至今日,社會階級的問題仍瀰漫在空氣裡,青年置產有如登天的困境在多年後也持續存在著。

當然,蕭雅全並沒有要用電影去檢討大環境,更沒有過於理想主義地認為,有了同理心,就能解決社會上的所有問題,「只是,如果我們失去理解他人的特質與企圖的話,很多問題就會不斷惡化與擴大。」蕭雅全說。

劉冠廷所飾演的廖泰來,其角色原型來自蕭雅全的母親,在《老狐狸》中象徵著一個時代的肖像與善良面。(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與孩童人格成形的過程不同,廖泰來與老狐狸的互動,暗喻敦厚性格是否能對應價值觀驟變的時代。(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劉冠廷詮釋的廖泰來角色原型來自蕭雅全的母親——一位忙於各種打工兼差、不辭辛勞的家庭主婦。蕭雅全分享道:「冠廷看過劇本後,說這個角色就是他爸爸;劉奕兒看了也說,這是他爸爸;配樂侯智堅也說這角色是他媽媽⋯⋯所以這只有一個解釋,『廖泰來』代表的是某個時代的肖像。」

蕭雅全說:「我和很多不同背景的人聊過這些事,多數人都有從父母那邊獲得類似的教導:『要體貼別人的難處。』『有時候要幫人家著想。』這個現象是共通的。」

劉冠廷的演出再次令人驚艷與折服。蕭雅全在開拍前多次與演員確認,廖泰來是極度隱性與內斂的角色,這類型的角色在被觀影時或許是吃虧的,因為多數人喜歡外顯的角色演出。劉冠廷告訴蕭雅全,沒問題,他很清楚這個角色該怎麼做。

我的演員被看見,比我身為導演被看見還更有成就感,我喜歡我的演員被重視的感覺,他們是我創作(電影)的重要過程。

與孩子們人格尚未成形的過程不同,已是成人的廖泰來在價值觀驟變的環境裡面臨更直接的衝擊,他的善良敦厚是否能回應時代?從而在在財富與良心兩端做出選擇,成為了故事裡的重點核心。

在《老狐狸》看似無情冷酷的表象下,暗藏著導演傳遞溫暖的作用,人活著當然會被大環境影響,又或者,我們都在一次次失望與悲傷中成長,成為更好的人。

蕭雅全導演於《老狐狸》拍攝現場。(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凝視生活,求仁得仁

在本屆金馬入圍七項的《老狐狸》在影展播映後獲得許多正面回饋(編按:採訪在金馬獎典禮前完成),似乎應證導演對自身創作所做出的調整是獲得肯定的,但比起個人獎項,蕭雅全更開心劉奕兒與陳慕義雙雙入圍演技獎項,「我的演員被看見,比我身為導演被看見還更有成就感,我喜歡我的演員被重視的感覺,他們是我創作(電影)的重要過程。我只對冠廷和潤音感到惋惜,他們演得真的很好。」

劉奕兒憑藉在《老狐狸》中的演出入圍本屆金馬最佳女配角。(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資深演員陳慕義在《老狐狸》中飾演富豪「老狐狸」,獲得本屆金馬最佳男配角殊榮。(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我相信創作者應該是從「生活」裡找到創造力,凝視你的生活,這是由下而上的過程。

蕭雅全不太跟演員試戲,他相信每個演員有各自不同的表演技巧、程度或路線,而這沒辦法單憑一場戲的片段表現就能決定好壞。

他喜歡把試鏡的時間用來和演員吃飯聊天,「如果聊完沒有把握,那就是聊更多次天,因為我愛煮東西嘛,我就找他們吃飯,做菜給他們吃。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互相的,演員一定也會想了解我這個導演。」

如同他從日常軌跡裡本能地挑選演員,蕭雅全的創作皆來自個人生命的認知與感受,他從不以類型片的思維去討論自己的電影——類型片,是片商要考慮的事,不該是導演要去思索的。蕭雅全說:「我相信創作者應該是從『生活』裡找到創造力,凝視你的生活,這是由下而上的過程。」就像他與演員們在餐桌上的交心與記憶,都有可能成為電影製程中,導演與演員間的某些基礎與共識。

有形與無形的傳承經常是蕭雅全電影的隱藏命題,如同《老狐狸》中的父子關係與互動。(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提供)

年輕時,蕭雅全從繪畫裡找到對生命的熱情,隨著創作媒介的改變,他對創作的理念始終沒有變過,他還是透過作品(繪畫與電影)去想像、對照他所看見的東西。

有形跟無形的傳承,是蕭雅全作品裡經常擁有的隱性主題,在《老狐狸》裡,他放進了他個人想對孩子們說的話,因為他相信(善良的)價值觀的建立與傳承,是大人必須留給下一代的責任。

好多年前,他曾目睹侯孝賢為了拍片的事在生氣,這件事攸關資金風險,但侯導仍舊為了內容據理力爭。彼時29歲的蕭雅全只覺得侯導好勇敢,一個(當時)都要50歲的人了,還能為了理想毫不妥協,那時的他總覺得,自己每大一歲,人生好像又膽小了些。

蕭雅全認為創作是對生活的凝視。(攝影/KRIS KANG)

他把心底話告訴侯孝賢,侯孝賢回他,會讓人變膽小的,不是年紀,是因為成功。做人當然不用迴避名利,但不必緊握不放。侯導說,這種人頭殼壞去,他們不知道名利是留不住的。

30歲前後,是價值觀仍在建立中的階段,蕭雅全說,或許是侯導這番話,直接影響他成為某種人。

至於是哪種人?他說,就是「面對創作,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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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郭璈 攝影/KRIS KANG 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 提供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編輯/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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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圖片/積木影像製作、華映娛樂 提供
郭璈

郭璈

在《VERSE》上班、寫作和當編輯;在搖滾樂團裡彈吉他、寫歌和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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