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7

胡嘉創作個展《能量的黑線》：從台灣武術出發到現代舞蹈，再回到書藝創作之路

藝術家胡嘉有個特殊的別稱：台灣猴鶴雙形拳第三代傳人，他同時也是「滅劇場」的創辦人兼藝術總監，長年進行現代舞創作。2025年1月，宛儒畫廊邀請胡嘉舉辦個展《能量的黑線》，展出他的當代書藝作品。許多人誇他創作跨域甚廣，但他的初心其實始終不脫離台灣本土武術的哲學觀。

胡嘉之所以開始學拳，就和金庸小說的主角一樣充滿偶然性。

那天，亞運三項全能競技訓練的指導老師臨時請假未到學校，胡嘉只好在學校裡亂晃，經過一間教室，發現有位老先生竟然在教功夫，而且招手要他進來一起練。

老先生是台灣猴鶴雙形拳第二代宗師陳明崙，「放鬆，不要緊張，不要用力，手舉高就好⋯⋯」陳師傅這麼指引他。胡嘉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飄揚之感。按理來說，作為自由搏擊選手、國術組學生，更早還在復興劇校（整併前的台灣戲曲學院）修習民俗技藝，武術和動作模仿，對他來說應該不是件難事。

但胡嘉當時隱約感應到，這門功夫深藏某種力量，是他一時半刻無法掌握的。

延伸閱讀：挺起生命的反骨，為自由而舞：滅劇場創辦人胡嘉專訪

靜中有動

那是1994年，胡嘉不過二十左右歲。

拜入師門的兩年後，胡嘉開始對表演藝術萌生興趣，參與果陀劇場、無垢舞蹈劇場，以及蔡瑞月的《傀儡上陣》等作品。接著他又赴美遊學，在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的教室上課，欣賞紐約各種實驗性的舞蹈、劇場⋯⋯這些刺激給了他一個叩問：自己是否能以台灣本土武術為根基，發展出一種新的表演藝術語彙？當時，朋友一直勸他留在紐約發展，但胡嘉卻很思念陳師傅，總想趕快回台灣把功夫學熟練。

猴鶴雙形拳在台灣擁有近兩百年的歷史，不同於少林、洪拳等剛硬的「外家拳」，其屬於軟肢的「內家拳」，注重靜柔慢功，功法要求「鬆、軟、韌、䊆、黏（台語發音）」的境界。胡嘉說，整套武術的內在核心是「靜」，且靜中要能「動」，待敵人一出手，只需仰賴身體自然的瞬間反應便能迎擊。

除了傳授武術與心法，年少時歷經日治時期的陳師傅，也告訴了胡嘉許多他不知曉的台灣歷史。這些受威權壓迫的血淚故事，是過去胡嘉在以「中國文化」為尊的復興劇校不會學到的事物。

一切的思考，最終揉合成胡嘉於2008年創立的「滅劇場」，舞團首演之作《迴》以白妝裸身上陣，舞墨、嘶喊，探討台灣複雜的殖民歷史。這支作品因為具日本「舞踏」的藝術特徵，被觀眾指認是該現代舞的變體。但事實上，胡嘉當時根本不知舞踏為何物，只是單純把心中的感受跳出來而已。

儘管往後他開始接受「舞踏表演藝術者」的標籤，但滅劇場的舞踏，終究與日本有根本上的不同——它在精神與形式上奠基於台灣武術，胡嘉說，自己指導舞者時總強調「鬆、軟、韌、䊆、黏（台語發音）」，作品也都具有「靜中有動」的內涵。而日本舞踏則是受日本傳統表演藝術的影響，以及對於西方文化的反思。

至於《迴》若沒有參考日本舞踏，那麼當時是如何被創作出來的？

胡嘉說自己只不過是知曉「靜」，將心淨空，創作訊息很自然地便流入心中。

武術一樣地書法

「書法」在胡嘉的藝術創作中一直佔有重要地位。

在創作表演藝術的準備期——約莫「訊息」流入他心中兩、三成時，胡嘉習慣拿毛筆在紙上亂寫亂畫，輔助他進行情感的梳理，「我習慣在書法裡去琢磨舞劇的快慢或空間性、流動性的感覺。」他說，自己最早在小學的美術課堂上接觸書法，因為寫出興趣，曾想過認真臨摹大師的字帖，卻越寫越鬱悶，發現他實在不喜歡讓「規則」指導他如何進行創作，「我對於團體或威權式的教育，非常反感。」

但在復興劇校反威權很容易討苦頭吃。再早些時候，他都會陪伴患腦性麻痺的哥哥去上學，如果被人欺負，他就掄拳頭幹架。胡嘉可從來沒打輸過。

渴望自由，渴望身體的不受限。於是胡嘉後來選擇舞踏，選擇以草書為核心的當代書藝創作。

2025年，宛儒畫廊的策展人陶文岳邀請胡嘉舉辦個展《能量的黑線》，展出他的書藝與複合媒材作品，包含以台灣都市為靈感的〈眾人〉，描繪太平洋黑潮洋流的〈迴〉，或再現國民政府遷台後景況的〈舞〉⋯⋯創作時，胡嘉如同在武術，以柔軟的身體揮舞巨大毛筆，回應外在世界給予的刺激或訊息。

他認為，漢字作為一種語素文字，有些源於對自然界形態的描摹，有些象徵生活的狀態，承載著人類最原始的情感。這種情感超越了時空限制，經過數千年傳承，至今仍能透過書寫表達與分享。

「我想讓觀眾感受到台灣的山川與海洋所蘊藏的能量，以及我們身為世界公民與不同文化交流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我想傳遞一個訊息：幸福並不是等待而來的，而是源自於我們的行動。」胡嘉認為，倘若台灣人在某些歷史節點上沒有做出具體行動，今天也不會擁有自由和富裕的生活——好比猴鶴雙形拳，只有「靜」是不行的，必須伸展拳腳，才能將內在能量轉化為力量，影響你我所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