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是爵士樂的城市——專訪KoSwing Big Band、宅· Jhouse、薩克斯風手謝明諺

剛從北德州大學音樂學院畢業回台南不久，Kos在一間酒吧和大家玩得不太愉快。

他提著樂器參加了一場jam session（註），當天的音樂簡直亂七八糟，但不是樂手實力差，是這些樂手只自顧著展現演奏技巧，沒有配合團隊，好比一群把個人打擊數據看得比球隊勝利還重要的棒球員。

離開酒吧後，大家坐在牛肉湯店邊吃邊討論剛才失敗的表演，「我在國外的體驗不是這樣子的！」Kos說，jam應該要打開耳朵聆聽彼此的演奏，不論技巧孰高孰低，想辦法一起協調、合作出好音樂。這次經驗又讓他想起回鄉以來，總感覺台灣音樂圈時常抱持著「大概就好」的心態——明明有能力，為什麼不做到最好？討論到最後大家滿腔熱情，Kos提議不然成立一支樂團吧，一起來認真練習演奏爵士樂。

那是2013年。「狗屎運爵士大樂團 KoSwing Big Band」（以下簡稱KoSwing）就這樣開始了每周固定一次的團練。

KoSwing Big Band團長Kos。（攝影／PJ Wang）

枯竭到新生

KoSwing成立時，台南爵士樂正處於嚴重的乾旱期。它曾經繁盛過，如台北、台中、高雄，台南的爵士樂同樣是自1950年代後為應付駐台美軍的娛樂需求而茁長。台美斷交後，這類表演的需求減低，台灣人對娛樂的注意力也轉移至disco、卡拉OK或校園民歌等音樂上，台灣爵士音樂圈就此黯淡下來。

直到1990年代，許多負笈前往歐美學習爵士樂的樂手將知識與資源帶回家鄉，台灣爵士樂才又有復甦跡象。儘管台北是這座島嶼唯一養得起職業樂手的城市，Kos回台後完全沒想留在台北經營音樂生涯，因為他對那座城市沒有一丁點歸屬感，「雖然交通很方便，捷運、走路⋯⋯哪裡都到得了，但我對台北都是點到點的記憶，完全拼湊不出那城市長什麼樣子。」

他熟悉、也習慣台南的模樣。他是到外地念書才開始接受爵士樂的薰陶，返鄉後發現原來台南的樂手、場館、觀眾都極為貧乏。既然樂團成立了，他想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於是擴大招募團員——不論是否學過音樂——並積極邀請樂手南下開課，為樂團洽詢演出機會，怕表演沒人看還特別去學如何企劃行銷，最後找贊助商支持樂團⋯⋯辛苦做到現在第11年，他才終於覺得「爵士樂在台南」好像有點發展機會。

KoSwing於臺南文化中心爵士週進行戶外表演。

「台南本來就是一個適合有表演的地方，因為旅遊業很興盛。」Kos說，加上近年台南酒吧文化活絡，造訪中西區各有特色的酒吧已經是台南旅遊之必要，「當酒吧之間開始競爭酒、服務、裝潢，到最後為了做出市場區隔就會想要有現場音樂，對現場音樂的要求變多，演出的機會就也跟著變多。」

當爵士樂成為日常

目前台南唯一的爵士樂酒吧「宅· Jhouse Coffee Bar & Jazz」（以下簡稱J House），主理人孟峰本身是一位爵士鼓手，也是KoSwing早期的團員之一。

孟峰自高中開始學習爵士樂，彼時台南只有一、兩間不定期演出的場館，要聽現場演奏不容易；若想學團體演奏，唯一有在開團練課的就只有KoSwing。而爵士樂是一種重視樂手之間當下互動的音樂形式，所以獨自練習是不行的。孟峰還記得當時樂團蝸居於鐵路旁一處非常簡陋的空間，團員大多是剛結束辛勤工作天的上班族，來團練除了帶樂器還會順便帶啤酒，「所以以前的團館其實滿臭的，都是酒味。」

爵士樂的編制大致能劃分為大樂團（Big Band）與小樂團（Combo），前者15至20人湊成一團，通常有詳細的樂譜指示，重視整體和聲與結構；後者以3到5人為單位，強調即興演奏，要求樂手更多個人特質的表達。不過大樂團也因為演奏框架，屬於初學者相對好上手的編制——當時加入樂團的孟峰便受到某種程度的啟發，「進到KoSwing，其實才覺得真的有在學習爵士樂，真的發現爵士樂是什麼東西。」

像孟峰這樣的新生代，承接1990年代起前輩帶回台灣的學習資源，到國外念書已經不是成為一位專業樂手的必要選項。東華大學音樂系爵士組畢業後，孟峰在台北闖蕩了一陣子，一年前決定回台南開設爵士酒吧J House。這間酒吧融合東京爵士喫茶店的部分概念，供應咖啡、酒水並播放黑膠唱片，當然還有每周一次的現場演奏，由孟峰與其東華同學組成的四重奏「J House Band」更每月都會在店內進行表演，他認為堅持樂手身分才能讓J house迥異於其他同業，顧及一間爵士酒吧的真正本質：音樂。

孟峰希望能透過爵士酒吧J House，和家鄉分享他最喜歡的爵士樂。（攝影／PJ Wang）

J House主理人孟峰。（攝影／PJ Wang）

分享音樂是孟峰開設爵士酒吧的初心，「我喜歡在台上與人互動這件事，好像爵士樂是一個大家可以一起交朋友的地方。」他希望藉由J House讓爵士樂成為台南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到周末什麼都不用想，就知道有地方可以聽爵士樂。至少不用像我以前高中時那樣，想找這樣的資源卻找不到它。」

＊延伸閱讀：宅・J House Coffee Bar & Jazz：在府城，即興演奏一間爵士樂酒吧

穩健行進的凝聚力

在J House之前，台南好長一段時間都只有「Boblicity」一間爵士樂酒吧。這間酒吧已經歇業了快十年有，孟峰僅能從前輩那耳聞些許資訊。它是許多南部中生代樂手的搖籃，有趣的是，入選亞洲50大最佳酒吧的「TCRC」老闆黃奕翔之前也在該處工作過。爵士樂自出世以來便與酒精難分難捨，Boblicity恰巧證明了這點，無意間同時孕育了台南當前的爵士樂與調酒文化。

如今，經營一間爵士酒吧不能再像過去的場館只安排定期演出，必須有更強的企劃性質才能吸引非樂迷的聽眾。因此J House以季為單位策劃活動，帶領大眾由淺至深地認識爵士樂；也有與在地文化連結更深的「Jazz Walking 南國巡禮」，與烏邦圖書店、oh-o米糕、Koemon、BarHome、StableNice BLDG.等當地知名店家合作，策劃專屬於他們的爵士樂主題，並由J House Band於這些店內進行現場演奏。

孟峰認為，台南巷弄間的特色小店擁有強大凝聚力，經常自主舉辦跨界活動，爵士樂因此有更多曝光與深入大眾生活的機會。反觀台中、高雄等城市通常由政府單位獨挑大樑辦活動，缺乏街區之間的響應與串連，難以發展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這也讓台南成為僅次於台北，全台爵士樂文化最熱絡的城市。

孟峰之所以敢打包票台南是全台第二，另個原因便在於有KoSwing這樣的在地樂團投入爵士樂教育。2016年，KoSwing迎來重要里程碑，開辦南台灣目前唯一的爵士音樂營「爵士基因」，開放團員與大眾能以相對的低門檻參與國內外知名樂手的課程，更連帶將「台南有爵士樂」的信號向其他城市發送。如今KoSwing的團員涵蓋整個南部地區、增長至五十多位，早已離開十年前那鐵路旁的破舊小屋。

「張坤德爵士四重奏」於J House進行表演，成員為薩克斯風手張坤德、bass手劉大任、鋼琴手丁羅紀晴、鼓手陳信介。（攝影／PJ Wang）

城市與音樂的蛻變

台南的爵士樂環境仍有進步空間，如消費者多為外地遊客，這讓Kos與孟峰都將「培養在地聽眾」視為當前首要目標。前陣子才去日本考察十多天的孟峰，將台南比擬為京都，兩座文化城的表演藝術主要都是服務觀光客；台北則類似東京，是擁有龐大人口基數的經濟中心，自然是發展爵士音樂的重鎮。

台灣知名薩克斯風手謝明諺同意孟峰的比喻，他經常在世界各地跑演出，觀察台灣南部城市在近年有顯著的發展，「所以音樂、夜生活、娛樂、藝文當然也都會慢慢長出來。台南也是，除了好吃的東西、古蹟，整體的觀光也越來越精緻化。」謝明諺是台北人，早年出入過幾次台南的Boblicity、地基音樂工作室等傳統場館，轉眼十年，爵士樂已與這座城市有更深入且廣泛的融合，如他在唱片收藏豐富的老宅酒吧「蘿拉冷飲店」有演出經驗，今年也計畫至漢方養身茶舖「手艸」進行表演。

一座城市往多元文化邁進的同時，爵士樂的可能性也不斷在增長——它本身就是包容性極強的音樂——謝明諺提及最近十分受歡迎的樂團Resa Club，其實就是由一群受過爵士、靈魂、流行音樂訓練的南藝大學生所組成的，而謝明諺本身也是名跨界多樂種的爵士樂手，「爵士樂早就不是以前一定要在酒吧、一定要有薩克斯風的傳統樣貌了。年輕一代聽音樂也是『只要有趣都可以』，可能性非常非常多。」

好比KoSwing的十周年音樂會選擇在全美戲院登場，或2019年合作永華宮展開「爵廟」計畫，透過擲筊邀請廣澤尊王參與樂曲編寫，再由樂團於廟內演奏神明譜寫的音樂。2020年，國慶煙火在台南施放，副舞台節目由「爵士基因」學員領銜，博得眾人喝采，促成往後與台南市政府長期合作的機會。

KoSwing十周年於全美戲院舉辦的音樂會。（圖片／KoSwing 提供）

KoSwing 2019年合作永華宮的「爵廟」計畫。（圖片／KoSwing 提供）

幾天後 ，謝明諺正好要為J House帶來一場四重奏演出。他一直很喜歡這座城市的飲食文化與歷史底蘊，「如果有機會到南部巡演，都會滿希望去台南的。」他說，只可惜這次行程緊湊，晚上演出結束睡一晚，隔天中午就要抵達下個表演場地，「不過也許早上有空，還是想吃點台南的早餐或牛肉湯吧⋯⋯」

註：指表演者沒有預先準備樂譜或經過練習，根據共通經驗即興演奏音樂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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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24 「台南再發現：藝術、酒吧，偶爾還有爵士樂」，更多關於台南新文化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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