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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都蘭」:在山連海的邊緣,是藝文孕育之地

走進「都蘭」:在山連海的邊緣,是藝文孕育之地

東海岸以台11號公路為軸線,近百個聚落依山傍海帶狀分佈著,其中都蘭這個小小的海濱聚落,本身就是當代多元紛呈的全球化世界的縮影。

整個台灣,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地方,像台東的都蘭,把一些區位條件同步接合在一個地點,散發著獨特的魅力。幾乎是無可替代地,都蘭,成就了許多人流浪他方的地理想像。都蘭的美感,必須拉開距離,才得以凝視。尤其是從台北的角度,更容易對焦都蘭,品味一種屬於遠方的跨界美感。夏黎明,〈都蘭:流浪他方的故事〉,《文化研究月報》,第六十六期

倘若從都蘭村南方的郡界沿著蜿蜒的產業道路往都蘭山盤旋而上,最後在寬闊峭壁之巔停下,背倚著海岸山脈俯瞰1000呎下的綿延海岸與漸層藍的洋流大海,凸出於灣岸的都蘭鼻岬角、整個海灣和漂浮在海平線上的綠島、蘭嶼就在眼前,而都蘭部落就座落於這高山與海洋交界的壯闊景致之中。

如同東海岸沿線各部落,這是一個以阿美族社群為主體的海岸聚落,在山海交會的緩坡台地上以漁獵和農耕維生。據定居都蘭的人類學家蔡政良(現為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館長)研調分析都蘭的人口組成,提到都蘭部落本來就是移居者組成的群體,其中有一群人稱為「Palilaw」,是來自恆春的人,「Palilaw有兩種意涵,一種是本身就是阿美族,有些則是平埔族。」也有祖先是卑南族的家族,以及從台東平原上馬蘭部落移居的阿美族……因此,蔡政良認為在都蘭的阿美族人對於「Niyaro’」(部落)的認同中,「屬地主義」遠比「民族主義」重要。

此外,從地理環境來看,都蘭從山到海的腹地相對夠大,南北皆有河流,距離台東平原又近,確實是海納地靈人傑的豐饒之處,從清朝末年的文獻中便已知都蘭的人口約1500人左右,是僅次於馬蘭部落第二大的部落。

攝影/沈逸欣攝影/沈逸欣

都蘭糖廠:藝文新移民的客廳

或許正因為原本就是一個各路移民匯聚的社會,讓都蘭人對於其他族群接納度遠比其他部落都高。尤其是千禧年開始,陸續有許多藝文工作者移入都蘭與其周邊的區域,我自己便是在2001年夏季,為了進行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家的田野調查而第一次來到都蘭,從此在這面向浩瀚太平洋的島嶼東緣找到了安頓身心的歸屬感。

深究為什麼這麼多藝文人士深受都蘭吸引,除了都蘭阿美族人對異文化的包容性之外,在部落中有「新東糖廠」這樣的藝文替代空間供藝術家聚集、創作也是關鍵的因素。

新東糖廠為日據時代便已設立的民營製糖工廠,很長一段時間曾是海岸線南段最重要的民生產業中心,自1991年糖業沒落不再製糖後關廠,從此荒廢了十年。2001年,都蘭阿美族木雕藝術家希巨.蘇飛(Siki Sufin)租下糖廠倉庫作為創作工作室,打開藝術創作進駐糖廠的契機。接著來自西部的漢人藝術工作者陳明才、逗小花、郭英慧、馬惠中等人,將原糖廠辦公室租下,改造成「糖廠咖啡屋」,除了提供移居此地的藝文工作者一個能兼顧生活與創作的工作機會,更重要的是讓這個空間成為川流往來於台11線上的藝文人士匯聚交流的「客廳」。

從此,都蘭糖廠從廢棄空間逐漸轉型為延展無限可能的文化藝術空間,是躁動奔放的藝術靈魂與糖廠圍牆外原本寧靜和諧的部落生活中的緩衝地帶,亦是都蘭展現自身特殊文化經驗又可以避免部落生活被澈底觀光化的最佳舞台。

至今,除了Siki的工作室和早期的「糖廠咖啡屋」,由阿美族藝術家魯碧.司瓦那和達鳳.旮赫地經營的「二倉」藝文空間、音樂家王繼三的「愛人錄音室」,以及藝術家拉黑子.達立夫的工作室都聚集於都蘭糖廠。由藝文策畫馬淑儀(Homi)與王郁雯、林瑞玉兩位藝術家共同營運的「好的擺手創藝術小店」,則是最早標榜台灣手工創意、文創產品集散平台的店舖,亦提供藝術家短期駐地創作的空間。

|延伸閱讀|在地人帶路!台東都蘭必訪7間店:部落選物店、藝廊、咖啡館、餐酒館、酒吧⋯體驗東海岸的漫遊生活

攝影/沈逸欣攝影/沈逸欣

在都蘭糖廠主廠房煙囪下,藝術家高敏書和她的美籍丈夫Brian Curran共同打造的「台11開放工作室」,除了自家精釀啤酒與異國花布服飾、金工創作之外,更廣納其他藝文新住民的文創手作專櫃區,同時也是小型藝廊定期舉辦不同創作者的小型個展,每個週末晚上安排音樂表演,猶如曾經的「都蘭糖廠咖啡屋」(註1)。

敏書希望這個空間「就像菜市場一樣可以讓大家交流,但是比較具有藝術氣息性的。」透過共生支援機制,既能讓每一個人保有自己生產創作的時間與心力,又能合力創建、共享一個讓個人品牌被看見、被交易的經濟流動平台。

進入都蘭村繼續往都蘭山蜿蜒的小路走,抵達東部海岸線上海拔最高的藝廊。自2005年底由原本寓生於「糖廠咖啡屋」內的「女妖藝廊」認養之後,豐富而多元地、持續地推出各類在地的、外來的,與整個東海岸生活氛圍對話的藝術展覽與表演活動。

我與謝嘉釗營運的「女妖在說畫藝廊」過去寓生於「糖廠咖啡屋」一角,自2005年年底移往都蘭山腰的月光小棧。月光小棧兩層木屋曾是林正盛導演在2004年拍攝《月光下.我記得》的電影主場景,至今仍保留在小屋二樓。女妖藝廊與所在基地的山林幽渺、開闊海洋融為一體,除了展覽與表演活動之外,也是藝術家短期進駐創作的駐村空間,我們總看見觀者在東海岸美景之外,也更深刻獲致與自然相融的藝文體驗,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藝文實踐中,累積這塊土地上獨特而流動不息的藝文能量。

東海岸藝文社群生活二十餘年的堆疊,都是2015年誕生的「東海岸大地藝術節暨月光海音樂會」得以發芽茁壯並不斷結實纍纍的底氣。

攝影/沈逸欣攝影/沈逸欣

野地之芳:生長於斯的藝術家

為什麼都蘭可以接納這麼多特別的藝文靈魂,如此熱絡綿密的族群交會與多元繽紛的個體表現方式,又如何與在地的都蘭部落產生交集與共振,這就必須提及兩位原就出生成長於都蘭部落的阿美族藝術家──Siki與哈拿.葛琉(Hana Keliw)。他們均為五年級後段班的「拉贛駿」階級(註2),一起出社會到都市打拼,又同時在1995年前後回到部落。Siki從事漂流木雕塑創作,而哈拿則從傳統的纖維織繡創作起步。

對於Siki而言比「藝術家」這個身份更為重要的自我定位是「部落文化延續傳承者」,從他回到部落生活開始,便經常拜訪部落耆老聊天、學習母語歌謠,在阿道巴辣夫、陳明才等藝文移民的輔助下,成立「都蘭山劇團」帶著族人共創共演,努力從快要凋零殆盡的老人家身上,將阿美族的歌聲與文化智慧流傳下去。因此部落長者也格外疼惜看重他。

正值壯年的Siki身為土生土長的都蘭阿美族文化菁英,精通母語又保有都蘭阿美族樂天好客的包容性格,對部落內部可以與長者溝通,對外來移民而言更是融入都蘭最重要的橋樑,譬如藝文新移民若想邀請部落老人家參活動與或協助祈福,都是透過Siki去溝通邀請。

攝影/沈逸欣攝影/沈逸欣

而這許多藝術界的朋友們來往穿梭於都蘭,也啟發哈拿從傳統纖維工藝躍入藝術創作的新視界,從纖維編織的概念出發,跨入複合媒材的地景裝置創作。早年哈拿的家一如Siki的工作室,也是來往漂流於東海岸的藝術家們最溫暖的休憩點,特別是都蘭女性藝術工作者之間的相互分享與照顧,亦是東海岸藝術圈最重要的團體「意識部落」(註3)蘊生地之一。

近十年來,除了個人的創作,哈拿在都蘭糖廠對街廣場成立「蘭調織女」工作室,招募部落老中青三代部落婦女從潮間帶與植物採集開始,進而鉤織、染、縫等共同學習與創作,並建立品牌展售空間,同時也提供遊客相關推廣體驗課程。

部落織女們可以邊手作、邊聊天、甚至邊帶小孩,宛如過去部落婦女生活的型態,能留在自己的部落安身養家,同時進行手作文化的傳承與療癒。對於一路走在孤寂的個人創作之路上的哈拿而言,「因為創作,我找到生命的重心;因為『蘭調織女』,和這些部落的姐姐妹妹們在一起,我找到了更完整的自己。」

攝影/沈逸欣攝影/沈逸欣

回家的路徑:在自己的土地上開出最燦爛的花

下一個世代,於千禧年成年,隸屬「拉千禧」階層的舒米恩,在這多元流動的沃土上更有意識地吸納所有養分開出最燦爛的繁花。

舒米恩也和哥哥、姐姐一樣,在都蘭出生長大,因求學謀生旅外多年再回到部落重新學習母體文化。這些刻骨銘心的經驗轉化為他音樂創作的動能,從組創第一個擒獲「貢寮海洋音樂祭大賞」的原住民樂團「圖騰樂團」,到音樂作品斬獲金曲獎、金馬獎、2017年從蔡英文總統手中拿到「青年文化創意獎」。

在主流社會打拼掙來的認可,都被舒米恩轉化為在部落中以非主流身分和位置做事的有形資源與無形資本。譬如他花了好幾年時間自費承擔部落的「Pakarongay青少年文化訓練」;為了讓部落孩子對母語有興趣,創作阿美語的電音流行歌曲並發行專輯;帶著部落青少年一起到世界各地音樂節演出,建立對自己部落的認識與自信心。

在這些過程中,舒米恩也看見都蘭部落匯納百川,名氣越來越響亮,地價連年翻倍,消費越來越高,如果本地人都待不住,在地長出來的文化就會被稀釋了!他想如果大門註定要被打開,那麼部落能不能靠著自己的文化資本找到更有主體動能性與永續性的生存方式呢?

舒米恩從部落老人家身上看見,「我們一直在提高自己的文化能量,先吸納對在地友善的人,這些知識自然就會融合在一起。」於是他把部落的食、衣、住、行、手工藝等各種已經存在的文化生活品牌整合起來,搭配他個人的小型演唱會,以自己的粉絲為實驗對象,從運作「部落小旅行」開始,最終在2013年於「都蘭國中」舉辦了第一屆的「阿米斯音樂節」,比「東海岸大地藝術節暨月光海音樂會」(2015年)和「PASIWALI音樂節」(2018年)等官辦音樂節活動都要更早。
攝影/忘忘攝影/忘忘

阿米斯音樂節從創始之初就奠定了以都蘭部落阿美族文化的當代性為主體,整個部落從傳統領袖到所有年齡階級成員成為舒米恩的支撐力量,一起在如此邊緣之地實踐一個售票音樂節的基礎,就連舉辦的週期都是依循著傳統耕作讓土地休養生息的哲理,連續舉辦兩年休息一年。到了2019年更是首次回到部落海祭場域「都蘭鼻」擴大舉辦,除了表演團隊更為國際化,許多族群部落組團來交流分享,最實質可見的成果是兩天一夜的音樂節門票售出已達5000張。

觀眾因為這個音樂節從各種層面領略並讚嘆都蘭阿美族人如太平洋般開闊的文化胸襟、多元而靈活的生存美學、開朗而自信的文化認同,以及各種創意的文化傳承方式,重要的是,開創讓阿美族年輕人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自信自主生活的希望和路徑。這也深刻啟發、培育了新世代返鄉青年如「Mafana樂團」的蘇木成、林瀚等,以及以「都蘭國」這個由都蘭部落傳統領袖主持的社會企業體與品牌概念。

這一切的基礎是一直以來都蘭部落在「不動搖部落的主體、不消費部落,部落的人就會尊重他在這裡的生活」前提下,廣納各種不同領域、族群的移居者,因此即便在文化多元混雜共生狀態下,都蘭部落的主體性始終無法被取代,而「都蘭國」計畫,便是都蘭部落主體性的具體實踐。

攝影/沈逸欣攝影/沈逸欣

Malatamdaw:應許人活成流動的邊界之地

都蘭這個地名,來自於阿美族語「’Etolan」,意即「很多石頭的地方」或「堆疊石頭的地方」,三、四百年前來到這片土地開墾定居的先民,在土裡挖出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石頭,便將石頭堆疊成家和田園的邊界,這樣的邊界不是為了隔絕人與自然的堅固高牆,而是標示著人與自然依存關係的界線,因此「’Etolan」本身即隱含著「透過撿拾、堆疊等勞動,不斷定義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邊界」的意涵,都蘭的文化創造力始終保有一種因邊界模糊而衍生的開放性與生猛創造力。

與都蘭有超過三十年深厚情緣的藝術家拉黑子認為,都蘭部落的老人家們在言行中樹立了一種珍貴的典範,他們珍惜傳統智慧的同時也誠摯分享給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無關族群、身份,在這裡人們只以「人」的本質相待,尊重你本來的樣子(O tamdaw,Ano malatamdaw ko tamdaw,nala satamdawen ko faloco')。「Malatamdaw」意思是「成為人」,這件事在這裡是被尊重的、成全的,這一點深深啟發了拉黑子,也讓許許多多來到這片港灣的人們真正找到Malatamdaw的路徑。

在這島嶼和海洋交會之地,在這泛太平洋文明的啟航之地,是海洋與陸地的交界、各種族群生存領域的交界、大島與小島交會之處,至今仍容納、涵養了各種族群文化。成為人,成為自己的的樣子,活成流動的、同時具備多種可能性的人,是被允許並祝福著的。在都蘭,各種差異對照共生進而激盪出更生猛的文化生命力,印證了「和而不同」其實更接近「世界大同」的示現。


註1:由第一批藝術新移民經營的「糖廠咖啡屋」於2010年結束並轉讓之後,隨經營者改變空間氛圍亦完全不同。

註2:都蘭部落的男子年齡組織仍持續運作,每五年即會有新的年齡階層(kaput)組成,其餘Kaput則依序向上晉升,年齡組織的命名採「創名制」,每一個年齡階層會被賦予共同的組名,一起長大、變老。以Kakita’an(傳統領袖)為首的部落長老團會依據近期發生的大事,來為要新成立的kaput命名,譬如「拉贛駿」是取自1985年史上第一位登上太空的華裔太空人王贛駿。

註3:2002年的春天,這一群來自各地各種族群,以都蘭為活動範圍之核心的藝術家們自發性集結在都蘭北方接近東河村的金樽沙灘,展開一直到颱風季節到來才結束的海岸駐地創作生活,他們將這個自發性集結的行動/團體稱之為「意識部落」。

作者李韻儀

移居東海岸的李韻儀以女妖在說畫藝廊為基地在東海岸從事策展、藝術書寫二十餘年。她自2017年策展東海岸大地藝術節至今,擔任2022到2024年壯圍生活節、2023年PASIWALI音樂節城市視覺裝置等策展。本文詳細內容請見由李韻儀撰寫的《紮根於流動中的邊界敘事~臺東都蘭藝術聚落故事》和《紮根於流動中的邊界敘事II~臺東都蘭藝術聚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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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25 「那些難忘的牛排時刻」,更多關於台灣牛排文化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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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韻儀 攝影/沈逸欣、忘忘 編輯/許羽君 核稿/高麗音
VERSE VOL. 25 那些難忘的牛排時刻VERSE VOL. 25 那些難忘的牛排時刻
  • 文字/李韻儀
  • 攝影/沈逸欣、忘忘
  • 編輯/許羽君
  • 核稿/高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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