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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拉麵到fine dining,一位平凡饕客如何默默吃完500顆米其林星星?

從拉麵到fine dining,一位平凡饕客如何默默吃完500顆米其林星星?

37歲的David猶如現實中的《孤獨的美食家》,總是獨來獨往地吃飯,「只是想當一個默默無名的人,默默無名地吃飯,默默無名地結帳,默默無名地離開。」一切美味,只了然於心。

上個月,37歲的David在生日前夕,集滿人生中第500顆米其林星星。

2008年,《米其林指南》初登陸香港、澳門,才21歲的他在香港中環的傳奇粵菜餐廳「鏞記酒家」,吃了一碟肥潤噴汁的燒鵝。那是他摘下的第一顆星。

如今他的手機記事本已記下密密麻麻的食旅清單。第100顆星,為大阪三星的「Fujiya1935」(現為二星);第200顆,是台北二星的「侯布雄」(L'Atelier de Joel Robuchon Taipei);第300顆,是台北一星的「彧割烹」;第400顆,是澳門二星的「風味居」;第500顆,則是北京三星的潮州菜「潮上潮」。

他擁有一張亮眼的吃貨履歷,不只造訪的餐廳遍布世界各地,甚至曾在獨旅歐洲的20天內摘回50顆星,拚命程度堪比米其林秘密客,簡直把吃飯當成個人事業。

但David情願當一個低調無名的食客。徜徉美食世界16年,他的臉書從沒貼過一餐費用破千的食記,只發些B級美食照(如拉麵),「我幾乎沒跟身邊的人說,包括我的家人、最好的朋友,因為我覺得吃飯只是我個人的事,沒必要去炫耀什麼。」

他熱衷於食物的歷史,以及料理的傳統與創新,但吃飯僅是他的私人興趣,就像美食漫畫《孤獨的美食家》中的井之頭五郎,總是獨來獨往地探索美食,倒沒想過要拿這資歷來交朋友。

「我都說自己是一個愛吃的死肥宅。就像有些人愛集郵、愛改車,或者是房間裡收藏了整片牆的初音未來模型,但家人一進房間,他就把那個櫃子關起來。」David說,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foodie。

採訪這天,他很坦誠,對於受訪這事天人交戰了幾天。他說,一方面是好奇心作祟,人生沒做過訪談,或許會是一次有趣的體驗;只是另一方面,他也擔心自己花這麼多錢吃飯的事兒,恐怕是藏不住了。

第一代拉麵控

VERSE(以下簡稱V):你的「美食啟蒙」發生在什麼時候?

David(以下簡稱D):我第一次對食物有這麼大的感動,是2008年在加拿大讀語言學校的時候。一個月在多倫多,一個月在溫哥華,那是我第一次在國外待這麼長時間。

我非常愛喝熱湯。多倫多的華人不像溫哥華這麼多,你喝不到亞洲的熱湯;我又是出國不帶泡麵的人,因為秉持著要吃就吃當地的食物,可是住上這麼久,後來還是撐不住了,必須找個地方解喝熱湯的癮。找不到華人餐廳,最後我去吃了拉麵。

這裡要說一下,十幾年前台灣人對拉麵的印象還停留在百貨美食街的「味千拉麵」那種等級,「屯京拉麵」、「一風堂」都還沒進駐台灣。我記得當時的我走進一間拉麵店,一開門就聽到中氣十足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日語,歡迎光臨),空氣中瀰漫煮麵的蒸氣,看著日本師傅整齊一致地甩麵,那種敬業的精神我覺得很帥,而且很有回到亞洲的感覺。

我一直記得那一碗拉麵的滋味。後來只要我一想喝熱湯,我就去吃拉麵,結果在溫哥華吃了好幾家。之後事隔了十多年,我又回到溫哥華,還特地重回其中一間還在營業的拉麵店再吃一次。你說好不好吃?對我來說,那似乎吃的是回憶,已無關好不好吃了。

V:所以在開始追「星」之前,你是從「拉麵控」起家的?

D:對。剛好畢業後,我跟到LCC(low-cost carrier,廉價航空)起步的時間,開始常常飛日本。早期很多人抗拒這東西(廉航),覺得有飛安疑慮,相對來說沒這麼多人願意搭乘;而且廉航時間帶對一般人來說比較差(例如紅眼航班),但對還年輕的我來說,我就是要這個時間啊!

所以那時機票很好搶。那幾年,因為LCC,我去了很多地方,票價大概都是一、二、三字頭的,來回喔,甚至什麼零元機票,我買過兩次。基本上只要用傳統航空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的價格,就能去世界好多地方走看,光是日本就去了好多好多次。

還有一個東西也是那個時候開始的,就是現在日本最大的美食網站Tabelog。

在加拿大的經驗,讓我對日本拉麵產生好奇;加上當時台灣的拉麵品質⋯⋯跟日本差距實在太大,基本上隨便吃都屌打台灣,我就從Tabelog的拉麵分類區開始攻略,看我飛哪一區,就把前十名,甚至前二十名全部排出來,一天吃五碗——是,我食量很大,每碗都是「全見底」,湯喝到一口都不剩,對我來說這樣才叫吃完。

先廣吃才能懂吃

V:日本各地有不同的拉麵流派,聊一下,你是怎麼從零開始去吃懂一種料理?

D:我本來就對歷史很感興趣,地方的飲食當然也是其中一環。對一個不熟悉的食物,我會從本格派開始認識,也就是這個食物最初被創始的原點——即使很多時候,現在流行的,已經不是那個歷史的味道。

像沾麵,我曾跑去東京的沾麵創始名店「東池袋大勝軒」的本店,它與現在多數的沾麵幾乎天差地遠,完全不是同一個食物了,配料不一樣、溫度不一樣、麵條不一樣。甚至是我們小時候會吃到的桃紅色魚板,現代拉麵基本上不會出現這種東西,但它也有,這就是一間店基於對傳統的堅持,我個人很不喜歡魚板,但我還是吃了,因為你必須完整地建立自己的飲食資料庫。

對我來說,任何事物你要達到專業、專精,先決條件都是「經驗值」。以吃飯這件事,就是要「廣吃」。不是重複吃自己喜歡吃的,而是放下偏見去吃,累積你對一種食物的理解,知道好與壞的輪廓後,才能分辨一間店的優劣,否則說不出哪裡壞,你又怎麼知道它哪裡好?吃得不夠,哪怕你人生吃的30間拉麵都是最頂的那幾家,我也不覺得你懂吃。

所以現在出國旅行,我都會給自己設定一些吃飯的主題,例如這趟在東京要當「沾麵大富翁」,或是在首爾當「湯飯大富翁」、越南當「河粉大富翁」,就是一直吃不同餐廳的同一種食物,只有這個過程,你才會理解什麼是這個食物的「基本」,什麼是各店家或各廚師的「風格」。

這當然也很考驗食運,尤其是小吃或B級美食,很常遇到臨時店休,但當我想吃到什麼東西,我會不計代價吃到它,不管多難抵達,或是排多久的隊,半天我都可以等。最久的一次應該是「中華蕎麥TOMI田」吧,清晨5點起床,搭車6點初抵達,7點付錢領號碼牌,還只拿到第二輪的位子,下午1點才吃完離開。名店就有這種本事。

V:專研拉麵之後,你對「吃美食」這件事有了什麼樣的體悟?

D:我覺得,吃飯這件事,有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人其實很容易以自己的舌頭,也就是個人的喜好、偏見,來決定這個食物好不好。

第二階段,是對自己的品味開始沒有自信,例如當我覺得好吃的,可是一堆檯面上的部落客或美食家覺得不好吃,我會懷疑自己:「欸,會不會是我吃不懂?」

第三階段,當你累積一定經驗後,對自己更有自信了——因為發現,你能分析、論述自己的喜好了。即便你的意見跟別人逆風了,你也能堅持想法,而不被影響。

到這個階段以後,你能夠挖掘到別人不知道的寶藏店,因為你不會因為這間店空無一人,就懷疑自己的直覺。像是我第一次吃「AFURI」,那時東京才開第一間店,台灣人大概還沒人聽過,我就去吃了,從進店到吃完離開,只有我這麼一位客人,但它不好吃嗎?全世界都知道它後來紅爆了。

不是排隊名店、沒有人推薦,並非一家店好壞的判準。好不好吃,是你的品味與經驗決定的,而不是有多少人給它五顆星。一個成熟的foodie,一定要相信自己,忠於自己的舌頭。

忠於自己的舌頭

V:不會因為別人的評價,動搖自己的想法,這件事很不容易。你花多久的時間達到這個境界?

D:差不多要10年吧。

當然,現在因為社群的效應,更容易變成誰說好吃,其他人就要附和的狀況。美食圈的KOL,一篇發文就能影響餐廳的生意量,讓它爆紅,讓它倒閉,讓它從一間不用訂位的餐廳變成預約不能店。

很多飯局也因此變成在刷人脈,吃飯不是為了吃品味,而是為了吃社交。有的foodie為了去打這個卡,為了去認識同溫層的人,即便覺得不好吃,也要跟著附和,因為不能逆風,久了就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吃飯固然一定有社交的文化與目的,只是我更傾向把吃飯當個人純粹的興趣,不是為了應酬、或為了得到網路上的聲量,只是滿足我的個人的收集癖好吧。

V: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真追《米其林指南》?

D:當我有天發現自己怎麼不小心吃了一百多顆星的時候⋯⋯

其實剛開始沒有刻意,只是因為常跑日本吃拉麵嘛,有時就穿插幾間餐廳,加上我食量異常,中午11:30去吃碗拉麵,12:30去吃餐廳;或是餐廳吃完,再去補碗拉麵,也吃得下。久了就莫名其妙吃了不少,有點心得。

V:你認爲吃小吃(如拉麵)與吃精緻餐飲,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D:我覺得精緻餐飲有趣的是,讓一頓飯的體驗,進化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有時候小吃與fine dining,也是一道菜的一體兩面。例如天婦羅,它原本也是庶民小吃,但日本人就有本事,把關東的路邊攤小食,一種廉價、便宜的,小孩子放學去吃的點心,炸到端上米其林餐桌,讓客人願意一餐付上幾千幾萬。

Fine dining是一種實驗,一種對美食的想像,打破你對一種食材、一種料理,或是一個菜系的認知。就像我偶爾會跟一些朋友說,我希望有一天,也許20年後,台灣也會出現一間鹹酥雞的fine dining。

畢竟,鹹酥雞跟天婦羅,本質上是一樣的東西,只是現在此刻鹹酥雞還做不到天婦羅做到的事。一方面,可能是它的歷史還不夠久,一方面,也可能是民族性的不同。關鍵是,我們台灣人有辦法想像未來花五千塊吃一餐鹹酥雞嗎?而且還不是一包一包的形式,而是一口鹹酥雞、兩根甜不辣這樣地上菜。你有辦法想像嗎?現在大概還沒辦法。我自己也沒辦法。

但很多有趣的實驗,這些年已經在台灣醞釀。

我最早的經驗是從台中的「HERO Restaurant」(已歇業)開始,它就做過「一口的蚵仔麵線」。它在一個大盤子上面,放了很多道的小點,其中一道就是蚵仔麵線。我們一般在路邊攤,麵線上都是小顆小顆的蚵仔,但它用比較大顆,吃起來更鮮美、先濃郁,麵線倒沒有太多改變,但它提出了一個不一樣的觀點,讓平價小吃做出精緻的可能性。這在當時的台中,甚至全台灣,都是一種創舉。

十年後,fine dining餐廳更多了,《米其林指南》也來台灣,越來越多廚師在思考台灣味的精緻化,無論是現在米其林三星的「Taïrroir 態芮」,一星的「斑泊」,它們的成就都是因為有很多前人在過去鋪路。

我們正在這個進化的過程中,只是台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好餐廳的條件

V:當我們把美食當作一門認真的學問,它就不關乎唇舌的享樂,而是涉及文化的研究,就像藝術鑑賞般。坦白說,用「腦」吃飯,其實是勞心傷神的。

D:很多人會覺得,當米其林秘密客是一門爽缺,天天在住飯店、上餐館,不用自己出錢還可以領錢。但其實吃飯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我說得不只是腦力,體力上也是。

有一次我去歐洲就是這樣吃,20天吃了50顆星,連續幾十天,午餐接著晚餐跑餐廳,然後一餐吃三個半小時起跳,生理上跟心理上都很吃力。

最痛苦的是還遇到不喜歡的餐廳。你會覺得,要不要請餐廳後面的菜就別上了,我付全額讓我走,外面天氣這麼好,我想去外面看一看。餐廳吃多了,難免就是會踩雷,可是這些經歷也會讓你珍惜好的餐廳,甚至遇到難吃的,反而更要認真吃,「它為什麼那麼難吃?會不會是我的偏見?」也許它不差,只是自己舌頭的偏見。

V:你認為,什麼是一間「好餐廳」要具備的條件呢?

D:提供好的食物之外,一間好餐廳也應該一視同仁地款待每位客人。

有些人口中的「好餐廳」,其實背後有另一個前提,是與餐廳有關係,與主廚有關係。只有熟客來,這間餐廳才會照顧出菜品質。我一直對於認識主廚這件事情無感,如果客人必須認識主廚才能吃到好料理,擺盤特別細緻、蝦子特別大尾,那它就不是一間好餐廳。

我在外吃飯,絕多數時刻都是以一個散客的身份。有些餐廳的主廚名聲響亮,但我去到他的餐廳,它端不出好的料理,即便我知道主廚本人廚藝再好,我也不會給這間餐廳好評——因為我就是一個普羅大眾。

所謂「熟客制餐廳」,在我心中就不符合餐廳的定義,因為我認為,既然叫做餐廳,你就不該侷限任何一個想進你店裡吃飯的人。很多高端餐廳即便讓熟客有先預約的空間,但它依然保有一定數量的位子,讓一般散客去搶位。身為餐廳,就應該具備一定程度的開放性。

默默無名地吃飯

V:最後,請分享近期令你印象深刻的吃飯經驗?

D:這幾年台灣餐飲圈時常討論餐廳「說菜」的程度,到底要說多、說少,如何兼顧不同客人的用餐好感?去年,我在倫敦海德公園文華東方酒店的二星餐廳,看到一個非常棒的用餐方式。

一進餐廳,侍者就給你一張卡牌,你可選擇三種說菜方式:一是最精細地把所有的用餐細節、餐盤裡的東西,料理的故事典故告訴你;二是簡單版,讓你用餐時,保留一些想像空間;三是毫不打擾,送菜、不複誦菜名,然後走掉。

我常覺得吃飯就跟看電影一樣,有些人是完全不看預告派,有的是只看30秒預告,也有人會把每一版本的預告、甚至YouTuber的無雷簡介都看過才去戲院。我向來是不喜歡資訊過量的一派,只要知道店名、料理的路線即可,我也不喜歡過度閱讀太多關於主廚的事,因為太迷戀主廚,一定會影響到你對一道菜的判斷。

想當然地,我選了第三張卡牌,什麼都不要講,把我當作空氣是最好的。就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默默無名地吃飯,默默無名地結帳,再默默無名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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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章凱閎 攝影/ANJIA CHEN 編輯/郭璈
VERSE VOL. 23 台灣當代時尚文化考VERSE VOL. 23 台灣當代時尚文化考
  • 文字/章凱閎
  • 攝影/ANJIA CHEN
  • 編輯/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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