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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評家謝忠道專訪(上):那些美食報導沒有說的真心話

食評家謝忠道專訪(上):那些美食報導沒有說的真心話

VERSE與一向直言不諱的旅法食評家謝忠道,進行長達近萬字的訪談,並分上、下篇刊出。上篇談其飲食寫作的起點、撰寫食記的原則,以及那些美食報導沒有說的真心話。

出生彰化、長居巴黎的謝忠道,每年固定會回台一次,而每一次,他都會在餐飲業界掀起波瀾。

書寫美食報導、食評將近30年的他,一向不吝於分享吃飯的犀利觀點,無論是美言,還是負評。每年返台造訪話題餐廳,從米其林星級餐廳到台北一位難求的政商名坊,哪道菜是傑作?哪道菜是敗作?他從不諱言,只吐露真心,成為許多食客心目中的美食明燈。

他曾任歐洲旅館評鑑大獎Villegiature Awards評鑑委員,十多年來,探訪無可勝數的高檔餐館,也練就對飲食的敏銳度,「走進一間餐廳,我們的觀察必須是全面的,從服務生的走動、上菜的節奏,到盤子的熱度,甚至走進廚房看它們的分工作業。」

吃飯,是一生的訓練,蘊含高深的學問,「當我評論時,我會盡量避免做一個當下的、立即的判斷——因為喜好,不能只是個人口味上的偏好,或是受限於你的成長背景、年齡經歷。最重要的是客觀的分析,講出一套能讓別人信服的論述。」

「他總是敢說出別人不敢講出來的話。」一位國內主廚觀察,謝忠道的食記在業內具有公信力,因為他寫的推薦文,公允平實、從不浮誇;給出批判,也往往有服人的理由,不是為流量而拉黑他人的滋事型網紅,「而是現在越來越少見到的『專業負評』。」

之所以能直抒己見,謝忠道自陳,一來,大概是平時生活在巴黎,位處台灣餐飲社交圈的外圍,「距離」反而給他在台灣自由評論的底氣;二來,則是他個人的潔癖,他寫文,不接受餐廳招待,多為自己或朋友發起的飯局,更從來不放與主廚的合照,「因為要給予評論,我就必須維持我的中立身份。」

以下是與食評家謝忠道的對談全文:

意外成為美食記者

VERSE(以下簡稱V):1990年,你到法國讀書,先是念法國現代文學,後來念電影博士,怎麼會走上飲食寫作的路?

謝忠道(以下簡稱謝):這要從林裕森(葡萄酒作家)說起,當時他也在法國讀書,某天向我提議一起寫一本關於法國餐廳的書,也是後來在1998年出版的《美饌巴黎》。

90年代,台灣來法國的觀光客,開始對「LV包包以外」的東西產生興趣了。很多朋友會問我們:「聽說法國菜很有名,法國酒很有名,要去哪裡吃?怎麼挑餐廳?」其實這些問題對還是窮學生的我們來說也是一知半解,畢竟吃餐廳的機會不多,也不曉得什麼是「米其林」,就覺得可以寫一本書教人怎麼選餐廳、訂餐廳、點菜等,一本巴黎的飲食指南書。

過程就是土法煉鋼,我們從市面上買了近十本原文的巴黎餐廳指南,從中選出交集性最高、價格相對平易近人的餐廳,星級的通通不提(主要考量當時台灣人到法國不會挑高級餐廳吃飯),第一階段選出110家餐廳名單,每一家都去試吃,第二階段再篩選33家兩人都認可的餐廳去實地採訪。

篩選機制上,首先,菜色太尋常的,例如牛排、薯條等,我們就踢掉;其次,巴黎有二十區,每區風格都不同,第八區的香榭大道奢華浪漫、第四區的瑪黑區則有一堆同志、第十三區是中國城等,書裡也想囊括各區文化差異;再者,巴黎作為首都,很多小館子賣的就是廚師的家鄉菜,也就是說,一間餐廳便能反映一個法國地方菜系的縮影——我們希望最後寫的33間餐廳,能呈現法國料理的多元性。

現在回想,這本書讓我們以一個很有系統、有效率的方式「進入」了法國餐飲系統。因為這本書不只是「消費指南」,提供餐廳的名字、住址等,而是要採訪它的故事,關於主廚從哪裡來?招牌菜是什麼?又怎麼落腳來這裡開店?這類似「美食記者」的寫作身份形成一個「密道」,讓我們走進廚師這個職業。

有廚師說,「你想知道我們怎麼做菜?明天半夜兩點來倫吉斯市場吧。」那是全世界最大的批發市場,有一整排的建築,從海鮮、蔬果、肉類,一棟接著一棟的規模,非常精彩。認真的廚師為了拿到最新鮮、最便宜的食材,就得要半夜去採購,一家一家去喊價,翻魚腮、看肉的狀況,跟批發商搏完感情,清晨再回廚房熬高湯。我那時候才發現,原來一個廚師對於做菜,可以有這麼大的執著與熱情。這是一個普通消費者接觸不到、看不著的世界。

我想,《美饌巴黎》是後來讓我跟林裕森同時走上現在這條路的原因。從那之後,我開始把飲食當作一件很認真的事情來看待。


一道蒸鵝肝的秘密

V:的確,愛上美食的原因,除了舌頭上的享受,也是因為愛上很多料理人的真心與熱忱。《美饌巴黎》讓你從一般消費者變成「餐飲圈內人」,這身份轉變怎麼影響你吃飯的視角與態度?

我以前會覺得「愛吃」不過是每個人都會的事,沒什麼特別的。但事實上,兩者有很大的差異——當你只是一個消費者,吃飯只是去做一件「個人喜好的選擇」,跟你知道一個know-how,完全是兩回事。

我舉一個例子,我吃過最好吃的一個鵝肝,是在(已故法國名廚)Alain Senderens的三星餐廳Lucas Carton。它作法非常簡單,簡單到我聽完都覺得自己可以抄襲,太容易了!它就是一塊拳頭大的鵝肝,蒸熟,外面再裹一片捲心菜,綠色的很漂亮。盤邊撒了一撮鹽花、一撮白胡椒,我切一塊,沾一點鹽花,哇,好好吃;再沾一點白胡椒,哇,好好吃,味道都不一樣。我心想,這麼簡單我也可以學起來。

後來某年冬天,我去布列塔尼過聖誕節,剛好朋友拿到一塊很新鮮的鵝肝,大家都在想要怎麼做?我就自告奮勇。結果,你知道鵝肝是一個油脂很高的部位,我一蒸,它就整個化成一灘黃油。嘗試一次錯誤,兩次錯誤,最後只能放棄,我很沮喪,覺得一定有什麼細節是我不懂的。

兩年後,那個廚師出了一本食譜,不小心在書店被我翻到,裡面剛好有這道菜。原來,蒸鍋溫度要控制在85度左右,且只能蒸四到五分鐘。我不死心,後來又拿了一塊鵝肝試試,雖然家裡沒有恆溫的蒸烤箱,我用兩根筷子撐著鍋蓋,讓電鍋的蒸氣釋放、不至太過高溫,結果依然失敗。

我以為這故事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又過了兩年,我去採訪一家小餐廳的主廚,他說他的鵝肝是跟Alain Senderens學的。我說:「太好了,請你告訴我這道菜怎麼做?」結果,就差一個步驟:「先拿去冰箱冰。」師傅在書中只告訴你要蒸四到五分鐘,沒告訴你要在冷藏狀態下,水蒸氣才會讓一塊鵝肝由外漸熟至內芯恰好斷生。書中沒寫,所以你永遠做不出來。

你看一塊鵝肝,從當年吃到,以為作法這麼簡單,結果陰錯陽差,隔了好多好多年才在別人的指點下學會。事實上,你再抽絲剝繭,這個主廚當初怎麼想到要蒸一顆冰的鵝肝?以前鵝肝的烹調,大多是用煎的,他是怎麼想到用蒸的、幾度的蒸氣、形成什麼樣的熟度、又不讓它化掉?這一定是一個腦袋非常清楚,熟悉料理技術與食材,且嘗試過很多次失敗的主廚才能創造出來的——而不是我們眼睛直觀地,啊就蒸一下,我也做得到。不,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

V:這就是飲食書寫的意義,美食記者或美食作家的工作,除了指引「圈外人」哪裡有好的食物,其實更重要的是讓大眾理解美食是一門技藝,並且留下紀錄。

:對,我再舉一個例子。

Jean-François Piège(米其林三星主廚,台北CLOVER BELLAVITA是他第一間海外餐廳)還在巴黎Hotel de Crillon當主廚時,曾有一道Amuse Bouche(開胃小食),內餡是奶油松露,外層包著很鮮明的海味、口感像麻糬的東西,小小一球炸得酥酥脆脆,咬下去香味爆出來,好好吃。我試圖辨識它的食材,感覺是扇貝?可是又怎麼做到像麻糬?我非常好奇。

後來有次我採訪他,直接問他這東西怎麼做的?他第一句話就回我,「你們華人的敲魚麵。」我那時候就恍然大悟,「敲魚麵」是浙江的傳統麵點,把鮮魚取淨肉,撒上紅薯粉,用木槌敲至發韌;Jean-François Piège也是把扇貝敲成泥狀、鋪開成片,包入松露奶油,再裹麵包粉下去炸,只要時間抓得好,扇貝半熟,同時又能融化內餡,非常好吃。

一個法國廚師,靈感卻是取自其他文化,去鑽研一個中國小吃的做法,最後放進法國菜裡面,做得精緻細膩。我覺得無論在想法上,技巧上都很了不起,你會對一位用心的料理人肅然起敬。

美食媒體人的操守與中立性

V:美食作家與主廚,好像是共生關係,畢竟料理的創作,也需要借助文字的傳播。你怎麼看待兩者的關係?

:兩者當然有互助的關係,但我的看法也不全然地正面。媒體無論是傳統媒體或自媒體,都是面向大眾,也就是說,他們都有中立性的問題。現在也出現一批美食的媒體人,他們非常靠近業內的明星廚師,只要登進他們的社群頁面,全部都是與這些主廚的合照。有的甚至利用自己的特權身份,達到一些私人的目的。他們把餐廳當作炫耀性的消費,就像是網紅、明星才能進入的名牌VIP包廂,這會把台灣的餐飲生態帶向一個很不健康的狀態。

坦白說,我自己也是戒慎恐懼,不斷提醒自己,寧可沒有任何的特權、不要任何的知名度,也不要成為這樣的媒體人。

V:你平時寫食記或經營社群,有什麼自我約束的準則?

:我一直覺得,如果我要在一頓飯中,給予一個很主觀的評論或評價,我就必須維持我的中立身份。意思是,我會盡可能避免接受餐廳的邀約,基本上有超過九成的邀請,我都會推掉,即便有時候真的很難。一再地回絕別人的好意,久而久之也可能引發誤會。

另外是,你也看不到我跟廚師的合照,即使私底下有合照,我也從來不發在社群⋯⋯我對這種中立態度,有一種潔癖,但好處是我可以說真心話。

坦白說,我也知道很大一部分是自己運氣好,因為我人住在巴黎,不在台灣這小小的圈子裡謀生。身在法國,但跟台灣、華文世界的讀者互動,本身就存在一個「距離感」,你不會有那麼直接的利益衝突。我也時常反思,若我人在台灣,無法避開這些人情糾葛,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V:為了維繫餐飲業內的人脈與交情,美食記者/作家在報導或評論中,勢必會修飾用詞或「隱惡揚善」。業內似乎也流傳一個潛規則,從文章中沒說的話、沒提的菜色,來反推寫作者的真心話。

:相信我,法國也是這樣。我們會稱美食報導有兩類,一類是資訊型,一類是評論型。法國的美食記者也會提到,仔細看一篇文章,若只寫出主廚的背景資訊、招牌菜色的簡介,不涉及點評——要不這記者根本沒去吃,要不就是吃過了,但不想替餐廳背書。我想這是全球都一樣的狀況。

台灣可能存在獨立餐飲評論?

V:可是我們都曾在電影/影集中看過,主廚緊張兮兮地翻著報章雜誌上一針見血的食評。現在還存在這樣的評論嗎?

:這就是時代背景的不同了。你說的情節,我可以提一本1998年出版的《天生嫩骨》(Tender at the Bone),作者Ruth Reichl是以前《紐約時報》餐廳評論人,書中講到她的身份就像米其林密探,一句話就可以打死一間餐廳。

但那是在報業的時代,資訊還沒有那麼多不同的管道,它重要性才能做到:「我說不行,你就完了。」可是現在是自媒體發達的時代,餐廳不用單倚靠媒體來發聲,媒體與廚師之間的關聯也就開始變化,你會看到越來越多媒體人開始「挾主廚以自重」,看你能「挾持」到的名氣越大、光環越大的廚師,你的重要性就越高。這是當代食評、美食媒體面臨的困境。

V:在現在的媒體環境下,台灣還有可能存在像《紐約時報》這樣的專業食評?

台灣一直以來就缺少獨立餐飲評論的環境就像我剛剛講的《天生嫩骨》,她是《紐約時報》餐飲評論人,是用報社給她的錢,讓她匿名去吃,所以不用仰賴餐廳,也不怕得罪餐廳,這就回到媒體人有沒有那個獨立的財力以及支持他的平台,讓他去到處得罪人⋯⋯光想這些,你就知道這真的很困難。所以我才一再強調,我住在巴黎的差異,要是我在台灣,大概也很難維持我假清高的狀態(笑)。

不過,社群上當然也有一種人,他們很敢、很肯花錢吃飯,經營部落格也很敢講。只是關鍵就是,他終究是消費者的身份,不太能進入「密道」去接觸、看到餐廳的內部,或是去理解廚師腦袋裡的想法。最終還是有不同身份有其自我限制的問題。

V:那你會怎麼定義你現在的身份?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從事旅館評鑑(2010-2022年,任職歐洲旅館評鑑大獎Villegiature Awards評鑑委員),因工作之故,必須做一個相對謹慎、專業的食評,但2023年該組織因疫情緣故而中斷。現在的我是一個「沒有身份的飲食作家」,沒在任何平台發表食評,沒有專欄,或幫任何媒體寫報導。

臉書比較是我刷存在感的地方。每次回台灣,只要寫(老家)彰化或台北的餐廳,點閱率都特別高,大概是因為台灣人看了比較有感(比起法國的內容),也因此收到很多餐廳的邀請,但基本上我是通通都拒絕掉。

我不覺得自己的臉書有什麼貢獻。以前認真寫文的時候,有論述、有內容,可是點閱率並不高,雖然我認為那才是對餐飲有一點貢獻的。現在臉書偶爾寫一些廢話,點閱率這麼高,我也很常開玩笑自己以前幹嘛這麼認真查資料,寫這些有內涵的東西,乾脆盡寫些廢話好了(笑)。

我想表達的是,在現在這個時代,假如你是一個網紅,或是自媒體,你就要越來越靠向怎麼樣去蹭更多的流量,而非培養自己更有內涵的內容。臉書對我來說,就只是個玩具,即便今天我關掉它、流量沒了,或許會有點心疼吧,但這不會是我人生中一個多大的挫折。

延伸閱讀:食評家謝忠道專訪(下):太多餐廳變特權俱樂部,是因為好餐廳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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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章凱閎 攝影/陳怡絜 編輯/章凱閎 核稿/高麗音
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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