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苦難倖存者的臉孔——《五月雪》導演張吉安專訪
導演張吉安長片作品《五月雪》以「513事件」為背景,承襲《南巫》魔幻寫實的元素與民俗故事介入,講述馬來西亞人至今難以開口講述的歷史傷疤。
劇情長片《五月雪》獲得第60屆金馬獎九項入圍肯定,導演張吉安延續首作《南巫》的魔幻寫實元素,講述1969年發生於家鄉馬來西亞的「513事件」。不過張吉安並未將鏡頭聚焦在觸目驚心的流血衝突,而是希望透過電影撫慰倖存的人們。
導演張吉安的第一部長片《南巫》(2020)以馬來西亞民俗信仰的角度切入,主題圍繞兒時父親被人下降頭的親身經驗,展開馬來西亞複雜的種族、政治、文化衝突,獲得57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肯定。今(2023)年推出的新作《五月雪》則以「513事件」為背景,承襲《南巫》當中魔幻寫實的元素與民俗故事的介入,講述許多馬來西亞人至今仍難以開口講述的歷史傷疤。
較不為人知的是,雖然張吉安大學時期便就讀電視電影系,但他真正著手拍攝第一部短片作品《義山》時,已是畢業的17年後。
離開校園,身旁的同學紛紛開始以類型短片試身手,但是他當時想拍的第一個主題,是家鄉附近因都市化而正消失的稻田。一位恩師建議他:「你等十年,去經歷創作者的生命,再拍片。」於是,張吉安「等待」的這些年成為了鄉音考古人,在廣播電台做了12年的節目主持人,更深入社區做田野記述。
不帶目的地聆聽
不論是廣播主持,抑或社區田調,這些過程都濃縮在張吉安的影像裡,具體展現於主題、背景聲音、場景構作,與角色的刻畫當中。
如《五月雪》中2018年的故事線裡,萬芳飾演的513事件倖存者阿英下廚時聽的廣播,其實就是張吉安曾經主持過的廣播節目《安全考古地帶》;而1969年的故事線裡幾個重要場景安排,也因有田野調記述的基底,更具臨場感。
談起當年開始田野513事件、參與社區拆遷抗議活動的原因,張吉安說:「一開始是帶著拍電影的心與視角,後來做著做著,就忘記了電影,田調本身成為我生活的重點。」
這樣的「忘記」,使得他真正超越記錄本身,不帶目的地去聆聽「倖存者」的故事,累積了不帶目的的深厚田調資料。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五月雪》是他這17年累積的集大成,與其他作品一同觀看,拍的是東南亞華人離散史。
用謙卑的視角關照留下來的人
在馬來西亞,不同黨派之政治勢力是以族群為主要分野。1969年,馬來西亞第三屆全國選舉,在野黨得票率首次超越執政黨;5月13日,雙方各自舉行慶祝活動和示威遊行,卻發生衝突,導致大規模流血傷亡。當天華人死傷人數甚多,許多受害者魂歸亂葬岡,存活的人因恐懼而噤聲,每屆全國選舉成了創傷的重複。
記錄、重構這麼重的事情,需有銳利的眼睛、耐心的耳朵,與柔軟的心。
大學時期張吉安最喜歡的導演是小津安二郎。從小津片中人們坐在榻榻米上的、接近地面的視角,他聯想到兒時坐在田邊、鋪地的草蓆上吃飯的畫面。因此張吉安的片中也時常出現低角度的鏡頭,《五月雪》也不例外。
「這除了是我的原始記憶與情感,從那樣的視角,能讓我們回到萬物的角度,謙卑地脫離人的視角。」
如果將這樣的想法與張吉安從前的田調經驗做聯想,此種「視角」或許同時呈現了一個田野記錄者的掙扎。「當初製作《義山》,原本是想拍紀錄片,但是我發現,相機一拿起來,受訪者就無法開口。」面對這樣的窒礙,張吉安試圖透過影像創造另一種凝視,將原本在受訪者對面的眼光,放進跨時空、虛實交錯的敘事裡。
當我們去問要如何觀看歷史、重現1969年活下來的人的「聽說」,以及其中的「真實」時,這樣的視角,或許使得其影像更具複雜性。關於這樣的策略,張吉安表示:「這是很冒險的,我必須背對觀眾創作,忘記他們想看到什麼、會有什麼感覺。」對他來說,被放在第一位的是盡力去表現 田調過程所感、所知的資訊。
在513這個主題上,張吉安並不是為了「創造立場」,於是與其以作品呈現、檢討513事件中,是誰起的頭、誰先開了第一槍,他說:「我想拍的是苦難之後,倖存者如何繼續他們的生活。」
那些面向苦難的女性
除了「倖存者」,「溫柔」與「苦難」也時常是張吉安在談到自己創作的關鍵字。
「我從小在女人堆長大,哥哥們都跑出去玩,我就在廚房、在家裡幫忙媽媽與阿婆做飯、做家事。」關於祖父輩如何抱著「下南洋」的心,進而從廣東開平港口被人口走私集團騙上船,又是如何在船上的痲瘋病傳染中逃過一劫,並遷徙到新加坡贖身、最後再到「吉打」定下來⋯⋯這種種苦難史,張吉安也是從阿婆口中才得知的。在他的經驗裡,女人似乎傾向以某種方式不斷面向苦難。
「513的故事都是女人在講。」張吉安指出他的觀察:「當時亂葬岡被發現後,我們去記錄,每一年來掃墓的幾乎全部是女人,有時是帶著孫子或孩子。」阿英這個角色的發想起點,也是他曾在義山短暫交談的一位女性。
張吉安見她形色匆匆,還是留她說了一會話。女人說,今日出門前,丈夫是很反對她來掃墓的,那麼久以前的事,也不是什麼好事,為何又要去掀開它?電影中那幕撒得整床的冥紙,便是源自於此。面對這段過去,不管說不說、願不願意說,在意識和語言的層次,選擇刻意遺忘歷史傷痕,不也是一種創傷的表現?
片尾,飾演演513事件倖存者的萬芳在義山亂葬岡終於第一次哭了出來。那場戲,萬芳給了張吉安17種哭法。他們拍了17個take,最後選擇的版本是:「我累積了好久,終於可以哭了,卻終究不能真正哭出聲來。」張吉安如此形容。
「這種哭我(在義山亂葬岡的田調過程中)有看過。」這麼個安靜的句子背後,包裹在《五月雪》的詩意與劇場影像當中,令人在電影藝術之上更接近那一張張苦難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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